云蔚猛地一个激灵,心道不好,仓促间来不及多想,便纵身跳上了泊在花厅外的画舫。
靠坐在船舷旁,她这才敢缓缓转过头去,瞧那花厅里的动静。
很快,她诧异又沮丧地发现,谢岷依然站在原处冷眼旁观,出声相扰者竟不是他!
此时的厅堂中,众人已经纷纷回过头去,仰着脖子张望着,小声议论着,随后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他们退散到一旁,似乎觉得自己不配与来人并立一般的,让出了中间的位置。
垂花门前,三个人一字排开。
左首那名公子年纪不出三旬,一身暗红长袍压不住那桀骜飞扬之气,嘴角挑出轻蔑的弧度,正微微眯缝着双眼,斜觑着花厅外的画舫,正是当今科考的新科状元,被誉为“梦笔生花”的沈梦。居中是一名须发皆白的道人,神色沉静安详,飘飘然若有仙气。右边这人却为众人所熟知,是混迹于江畔酒肆多年的疯癫醉鬼六丙和。在他们身后,稀稀落落站了十余人,有长有幼,看打扮皆是读书人。更多人则是站在芳菲夜门前,面色窘迫,似乎向这风月之地望上一眼,都是有辱斯文的大事。
沈梦当先走入厅中,手中折扇一展,装模作样地轻咳数下,这才向着青葭发话。
“咳咳,姑娘,今日是在下携江南文友与人约见之日,你且退到一边,待我与那人分出个高下,再来有请姑娘奏乐以庆。”
他口称“在下”,却毫无一分在下者的谦恭之态。二楼上的胭脂泪正饶有兴味地凭窗观看,听到这话,忽然冷冷娇笑了一声:“金榜天元,不过如是。”
“你说什么?”那状元郎脸色似乎毫无天之骄子的涵养,脸上青青白白一片,“啪”的一声收了纸扇,冷哼一声:“烟花女子,何足论人?”
“烟花女子,果不足入公子法眼,阁下可以请回了。”铮铮两声琴响,青葭只是调拨琴弦,头也不抬地淡淡开口。
此语一出,楼中一阵骚动,不等沈梦有所反应,他身后的江南士子已经拨开人群冲上前来,向着青葭叫嚣:“你好大的胆子,知道沈公子何许人也吗?那是今年的三甲之首,天子门生,金榜题名的状元郎!凭你烟花柳巷的小小姬人,得见公子一面已是三生之幸,竟然还口出狂言,还不速速向公子赔……”
“呦——原来竟是金玉之贵的状元郎啊!奴家见识短浅,真是失礼了呢!”胭脂泪手中托着水荷色掐丝珐琅胭脂盒,芊芊玉指捻着粉扑,一边补妆,一边娉娉婷婷走下楼来,浅浅一笑,眉梢眼角间风情万种。
这样分明是口不对心的言语,熟谙风月场的举动,却如同娇红色的芍药初绽的那一刻一般,偏偏美得那样随意,又那样惊心,瞬间灼伤了众人的眼睛。只一个恍惚,妖娆的花魁便已经来到了状元郎的面前,盈盈拜倒。
“你——”素来自矜的新科状元霎时间也失了方寸,正不知如何应对,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精美绝伦的妆盒便从花魁手心滚落,不偏不倚,正打在他衣襟之上。
浓香四散,杏子粉的胭脂散落得状元郎满身都是,胭脂泪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擦拭,那自然是越帮越忙,手中的粉扑在暗红的外袍上留下一道道痕迹,仿佛染坊中做坏了的布料,又似欢宴后遍染酒污的帷幕。
这下,素来以高傲自诩的状元郎,因着衣衫上沾满了女子脂粉,瞬间便化身为流连于秦楼楚馆的轻狎浪子,好不狼狈。厅堂中霎时间一片安静,有人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更多的人则是一边向后退缩,一边竭力忍住笑意。
“噗嗤——”
终于有一人没有忍住,笑出声来。
却是云蔚。
笑意甫一涌上,云蔚便后悔得惊出一身冷汗。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后面的笑声,却顾不得再去看谢岷的动静,更顾不得去看画舫中还有没有别人,只是径直向后舱奔去。
来到船尾,她提起裙角便跨坐在船舷上,闭了眼,深吸一口气,就打算跳水逃走。
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清朗却又略带戏谑的声音,不大,落在喧嚣的花楼中却格外分明。
“姑娘,你这是要往何处去呢?”
云蔚感到心跳没来由快了两拍,应声回头。
沉香木斫成的角柱旁,寒雾缭绕中,依稀可见一个紫衣男子悠然伫立,乌发在夜风中飘散,仿佛天边舒卷不定的墨云。
他的上半边脸被一整块黑玛瑙雕成的面具轻轻覆住,略饰云纹,却不是沉入地底的绝望的黑,而是温润的,是墨晕开的颜色。漆黑的双眸清淡如风,却又深沉如海,一时间竟分不清有多少种神思蕴含其中。
这种压迫与雍容混为一体,戏谑与庄重杂糅一身的气质,让人既敬畏,又委实渴望亲近。云青色的秀帘呢喃着纠缠晚风,云蔚见他走到近前,竟有些慌张,不禁低了头,嗫嚅。
“我……我正被仇家追捕。”
这个男子,周身的装束并不繁复,可是随意间却透着高华,无形中透出一种压迫感,待要仔细去分辨时,却又散入风中毫无痕迹。在他面前,她甚至无法安然地搪塞哪怕一句话。
如果世上有所谓“天人”,便是这样的吧!这样的人,也许生来便是要受万民顶礼膜拜却又谈笑置之的,千百万人在他脚下定格了生老病死,也注定不会令他动容半分。无论她曾经有过多少的矜持与骄傲,在这样的人面前,都仿佛平明时分那稀薄的雾,经不起一缕晨曦的照耀。
也许是见得惯了,紫衣男子似乎对她这样的窘迫不以为意,随意抬手,修长的手指沿着苍茫的江面一一点去,轻笑:“跳水逃命,可不是好办法。”
若有若无的迷迭香气飘入鼻息,云蔚茫然向江面上张望,片刻后,失落地垂下眼睫,轻声道:“我眼睛不好……”
“哦?”紫衣男子略感吃惊,轻抬起她的下颌,久久凝注着。
指尖微凉的触感蔓延,一种约略的,伴着如潮心曲却有一丝些屈辱的感觉涌向全身,回转一周后却又回到胸臆,翻腾不已如炉火上微微沸腾的茶水。云蔚感到脸颊骤然发烫起来,却根本没有勇气去推开他,更没有勇气喝止,只得匆忙转开了目光。
这般轻薄的举动,在他这里偏偏如此气韵高华,自然天成。她想要退后,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毒性发作,竟然一步也迈不开来。
江涛拍打着船舷,一声声如泣如诉,月色迷蒙,风消露隐。
也许许多年后,她会后悔那时的微一犹豫,终于带来了牵缠不断的无尽悲欢,可是命运往往如此,缘来缘去,本是逃不开,躲不掉。
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总会遇到那个本该遇上的人。
所幸,在这个夜晚,她很快被放了开来,紫衣男子轻叹着摇头,眸中有几分怅惋,几分痛惜,却不知几分是为了倾城色,几分是真真正正为了她。
只有一声慨叹落入晚风,散入江水,疏忽消逝:
“如此望尽红尘而无双的美貌,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