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敢问这位公子,我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愤慨之事啊?”
七公子牵着云蔚走入屏风后落座,一边随口应答,一边低声问云蔚道:“你知道这个红辣椒什么来头吗?”
“扑哧!”云蔚不由笑出声来。这屏风做的极为精巧,图案只是淡淡描画,外面的情形一览无余。此时的沈梦一身红衣又涨红了面孔,还真像一直气鼓鼓的红辣椒。她正在强忍笑意,只听得外面沈大公子按耐不住,高声叫嚣道:“什么事?你在泸州用官版新刻的《上元赋》盖酒坛,擦拭车轮,还、还将它交给小毛孩拍蟑螂用,现在又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你欺人太甚!”
“《上元赋》?”七公子一时有些疑惑,略略沉吟,云蔚虽然奇怪他为何连沈梦之名也未听说过,还是低声回答道:“新科状元郎沈梦,《上元赋》就是他的成名作。”
“原来是他啊。”七公子手指忽然一叩桌面,低低笑出声来:“难怪声音有些耳熟。”
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神色,云蔚不由怪道:“你们之前见过?”
“算是吧。”七公子随手捻起一枚点心递给云蔚,“不用那么紧张。”随即淡然一笑,朗声道:“原来是沈大公子啊。区区小事,即便公子觉得难以介怀,说明一声我赔罪便是,不至于这么千里迢迢地赶来与我为难吧?”
他口称赔罪,却听不出半分敬意,话里话外倒显得沈梦小肚鸡肠,不堪天下读书人之典范。听着沈梦爆发前浊重的呼吸声,云蔚心中不禁暗暗捏了一把汗。
沈梦之名她在绮凤楼做绣娘时便有所耳闻,十二岁享有诗名,十四岁便以一篇描绘元宵节京城盛况的《上元赋》折服了尚书府中上百的清客,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据说他本不屑参加科考,还是年迈的尚书大人好说歹说,才勉强进了考场,结果轻而易举就将状元的金榜收入囊中。这个从来受着众星捧月般待遇的世家公子,是万万受不了被连番折辱的。且不论七公子未必会吟诗作赋,即便是深谙此道,想要超出沈梦也是难上加难,若是开局便落了下风,后面便难以扳回颓势了。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心中已经对身边浅笑雍容的贵公子少了戒心,将他看作是同一阵营,转而担心起他的输赢与安危来。
“你——!你你你……”沈梦一手指着屏风背后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脸色时红时白,许久才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来、比!”
“沈兄,非是我不愿与你比过,只是你现在这般心浮气躁,只怕得不到诗仙眷顾,就先要受那诗魔的侵扰了。这等胜之不武的事,岂是本公子所为呢?”
“出题!”一声大吼传来,云蔚只觉得耳膜都嗡嗡作响,心中暗暗感叹:这人一生气起来真是可怕,就连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嗓门都堪比武林高手啊。
“沈兄休恼。”七公子一派悠闲地从冰桶中拿出一碗冰镇葡萄,“我并非轻视沈兄之才,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不过沈兄要我出题,我想那即景连诗、拟物赋诗未免太过俗套,当着众多佳人之面,沈兄想必也不愿她们看得索然无味吧。”
沈梦一拂袖:“休要巧舌如簧!今日你我定要见个高下!”
“还真是执著啊。”七公子摇头感叹,“既然沈兄不介意题目是否落入俗套,那么你我便各填一首‘洞仙歌’,如何?”
洞仙歌?还真是个有些俗套的题目啊。云蔚心中一阵失望,本来还想着这两人总会有一番激烈交锋,没想到竟是个再也常见不过的限韵之题,戏文里面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常以此为乐的。此时外面的气氛也是陡然一松,众人似乎都没有料到,风采出众的七公子竟然会出这样平庸的题目。
一道道目光汇聚在沈梦身上,只等着他对这个题目嗤之以鼻,却见沈大公子圆睁双眼,一动不动凝视着屏风后,结结巴巴道:“洞、洞仙歌?”
“不错,正是‘洞、仙、歌’。”七公子从屏风后转出来,手中还拿着那碗冰镇葡萄,“沈公子是否记不清了,要我提醒一下吗?”
他话音未落,沈梦便一个箭步抢出人群,将眼前之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迟疑道:“那日……真的是你?!”
七公子却是笑而不答,转身将冰碗交到一个侍女手上,随手拈起一只小木槌,叮叮当当敲着编磬,忽而启喉歌道:
方诸上。
上云人。
业守仁。
摐金集瑶池。
步光礼玉晨。
霞盖容长肃。
清虚伍列真。
那歌声清远从容,缭绕着盘旋而上,不经意间神思便随之飘摇而起,忽而化作一只灵鹤高翔天外,迎风展翅,忽而又散作起伏不定的漫天云霞,在山林涧岫间弥漫开来。高昂处,如流风之回雪;低回处,如丝缕之不绝;转折处,如金石之相击;徘徊处,如屈子之行吟。
不知不觉间,清风拂面,松香阵阵,云山涌动好似海波。远云间似有一位仙人,羽衣舒卷,华盖弥天,赤足行于烟霞之畔,逆着初升的朝阳,在晨曦中随性地高歌、长啸,旁若无人,万物不萦于怀。
歌声在夜色中飘散远去,传入芳菲夜门前一个跛脚乞丐的耳中,那乞丐生的眉清目秀,手中把玩着一截翠竹。在渐渐汇聚的人潮中,他会心一笑,逆向而行,身影消散在街角。
也好,你且游戏风尘、随性施为,我且观这来来去去的一场红尘纷扰,究竟是解是劫……
一曲终了,厅内厅外静谧如子夜,人们还沉浸在遐思之中,久久难以回神。
“……梁武帝萧衍的《上云乐·方诸曲》?”青葭怀抱古琴坐在角落,喃喃自语。曲散之时她微微抬头,正看见他向这边望来,紫衣散发,潇洒俊逸。恍惚中他似乎向自己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这样风采的一个人啊!她深深叹息,不觉间已涌出两行清泪,泪珠打落在琴弦上,颗颗碎裂。
“他……”同样的一曲,在不同的人心中荡起各自迥异的涟漪,云蔚埋首在宽大的衣袖中,想到的却是乌月峒灭村之祸的那一日,萧陌溪在族中老少的遗体前弹奏的那一曲。那样深重而无奈的沉郁与悲哀,被一丝丝压入指尖的琴弦之中,每次回想都会心痛如绞。难怪琴弦会断,它们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悲伤吧。陌溪哥哥,他终究不能像眼前这个人一般肆意而歌的,他的肩上担负着太多人的命运,他的每一个选择都决定了太多人的生死,他所有的情与意都只能寄托给手中的琴,只有琴……
再抬头时,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那紫色的身影悠然伫立,依旧是那般的闲雅从容。七公子,在他身上既有坠入红尘最深处的纨绔子弟的影子,却也有着世外仙人的出尘,却不是散仙的那种淡然,而是宛如天尊般高高在上。这两种奇怪的特质竟能如此融洽地交汇在一人身上,最终化为梦境般的不可捉摸,又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人走上前去一探究竟,这样奇特的人之前还真是想也不曾想到。
她正在屏风后出神,大厅内,沈梦第一个回过神来。
“是你!你就是那日在云中高蹈长歌的天外仙人!就是我和刘兄、阮兄前往海外方诸山寻仙的那次,在狂风暴雨中救了我们的仙人啊!我认得这个歌声!”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手臂徒劳地抬起又放下,双足却似被定住一般,不敢再靠近七公子一步。
“仙人嘛……倒是不敢当。”七公子随手把玩着木槌,“那么你我还需比试吗?”
“比试?”沈梦愣了一下,似乎忘了还有这回事,随即自嘲地笑了起来,“还比什么呢?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日暴雨过后,旭日初升,仙人在半空的那一曲‘洞仙歌’,便已是天地间的绝响。凡俗的诗赋皆如爝火之不可与日争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可是沈公子,咱们就这么……认输?”他身后,一个儒生挠挠头,迟疑着发问。这个人不过唱了一首古曲,可还没作诗呢,这么就认输也太丢面子了吧。
“走吧。”沈梦闭目摇头,“败在他手里,是我的荣幸。”
“可是——”那人还待再做分辨。
“你不明白。”红衣的状元郎已经转身向外,那背影固然有些落寞,更多的却是释然。“你我凡俗之人,穷极一生之力而为文,即便有所得也仅可称之为‘佳作’二字,那一曲洞仙歌却是‘绝世之作’!所谓‘绝世’,便是旷古绝今,无可匹敌!”
他在门口停下,微微侧身,向着随自己而来的江南文人:“就在方才我才想明,真正的绝世之作也许并不在文辞之间,而在气度,观其文而想见其人,知其人而得见其文,水乳交融,卓然独立,自成高格,也许才是最好。”
言毕,他当先跨出了芳菲夜的大门,留下一众文人面面相觑。
“呵,这沈公子最后一席话却是有些见地,假以时日当有所成。”七公子微微颔首,踱步回到自己的位置。
“不知还有哪位有所见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