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暖意融融的气氛陡然僵了一下。
小僮儿的清脆笑声戛然而止,愣了愣,灵秀的小脸上满是不信。
因为就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他竟然在公子的脸上看到了犹疑困惑的神色,只是一个恍惚,却是分分明明!
自从他跟随公子以来,这从未有过!简直无法想象!公子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是吗?”对于小僮的大胆,七公子似乎并不生气,他笑吟吟拨弄着博山炉中的灰烬,墨玉面具后目光闪烁。
小僮儿被他这似笑非笑的神情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公、公子,我再也不敢了。”
“嗯。”七公子点点头,久久凝视着香炉中的炉灰,淡然道,“机灵可爱是好事,可若仅仅是如此,你又和与你同龄的那些顽童有何分别?我又为何让你跟随侍奉?莫不是近来生活太过安逸,已经让你忘了你的身份、你的愿望?”
“不会,我不会!”短短几句话中所包藏的训诫意味,已经让小家伙眼中泪花闪动,他使劲吸了吸鼻子,硬生生把泪水吞了回去,脸上显出坚毅决绝的神色。
再抬头,淡淡的白菊幽香袭来,公子已经起身,身旁多了一人。
“那位先生已经在品酒了。”云蔚还有些喘息未定,她回头看了六丙和一眼,将酒壶放下,失笑道,“看他这般陶醉的样子,你是赢定了。看来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刚才倒是我多虑了。”
“不是。”七公子牵过她手与她一同入座,侧身在她耳边低语,“你的舞姿之绝美,远在我预料之外,当可称之为倾城一舞了。”
在他璀璨目光的注视下,云蔚感到脸颊微微发烫,连忙转开了目光。
“咦,小弟弟,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她看到了眼圈犹自发红的小僮,不由地俯下身关切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晚儿姑娘好。”小家伙连忙挤出一副笑脸。
“我的僮仆,子渊。”七公子拍拍小僮圆圆的脑袋,“说起来,你的这套衣服还是他为你准备的呢。仓促间选出,品位倒也不差吧?”
“这……”云蔚不禁有些诧异又好笑。在画舫上换衣的时候她还有些奇怪,为何这套出现在青葭姑娘船上的衣服竟然如此合身,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临时准备的。再看眼前的小家伙,机灵可爱不过十多岁的样子,让他端茶倒水还好,仓促间选出这种样式风流的舞娘衣装,还真是为难他了。
能跟着这样难伺候的主人,这孩子一定有不同寻常之处,不过日子不好过那是可想而知的了,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可怜。她这样想着,从桌上取了一块桂花酥,递到小家伙手中。
子渊道了谢怯怯地接过来,又小心地看了自家公子一眼,这才放入口中。
七公子倒是不以为意,嘴角笑意浅浅,纤长的手指把玩着酒壶。“你们倒是投缘啊,子渊平时对人可是很戒备的。”
“他还是个孩子罢了。”云蔚将子渊那只小羽毛扇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瞧,小家伙涨红了脸,张张嘴正想说点什么,七公子却一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不说这个,还是先验收成果要紧。”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这才略略提高了声音向着屏风外:“六兄,此酒滋味如何?还能入尊驾的法眼吧?”
良久没有回答。
云蔚不由有些奇怪,无意中坐直了身体,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不会啊……机关酒壶中各种酒的计量本身就已经调好,手法也是按照七公子的吩咐去做的,调好后那香气连她自己都觉得垂涎欲滴,那个酒鬼不可能还有的挑剔吧?
“六兄?”七公子又唤一遍。却见六丙和微闭着双目,高举着酒杯,大张着嘴,正在等待最后一滴酒滑入口中。他那红彤彤的酒糟鼻轻轻颤动着,似乎要把周遭所有的酒香一缕不漏全部吸入体内一般。
啪嗒。极轻的滴落声,像最后一滴春雨落入久旱的田野,瞬间消失无踪。六丙和常常吐出一口气,意犹未尽将嘴唇从上到下舔了一遍,那样子贪婪之极,却无一人发笑,众人都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晤,杭城秋露白……苍梧寄生酒……还有……罗浮春……哈哈!哈哈哈!”酒鬼喃喃念出一串酒名,怔忪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嘴角一扯便大笑了起来,只是他笑着笑着,浑浊的老泪突然从眼眶中落下,啪啪嗒嗒地打落在酒盏中。
“他这是……”云蔚虽然看不清情况,却听得分明。这酒鬼的哭声不像小姑娘那般呜呜咽咽惹人怜,也不是夜枭悲啼那般的绝望,却仿佛一个漂泊江湖的沧桑倦客,偶然停在不知谁家牌楼前的柳荫下,没来由地忆起了少年事,不由泪落满衣裳。
那样的彷徨无计,那样惹人辛酸。
这个人的年龄不过不惑,心却已经死了,还会有枯木逢春的一天吗?
“六兄何必如此?”七公子波澜不惊的语调中也有些微的感喟,“令祖令尊以性命保全家族的名声,想来也不愿看到唯一的嗣子如此自弃。”
“呜……祖父、爹……奉廉不孝……没脸见你们啊!”六丙和哽咽不止,以头抢地,前额早已是鲜血淋漓。
奉廉?这怎么回事?云蔚正在困惑,身后衣襟被人扯了扯,子渊凑近了低声道:“这个人是衡阳大户六家的唯一的独苗儿,原名叫做六奉廉,年轻的时候嗜酒无度,把家业都败光了。后来听说与人以酒为赌却打输了,对方要他要么改从己姓,要么便将家业拱手让出。六家老太爷十分刚强,对方又分毫不让地逼上门来,最后双方争执间不知怎么着了火,把偌大的宅邸烧成一片白地,六家的人只有六奉廉因为在酒馆买醉彻夜未归,这才捡回了一条命,从那以后他就是这个样子了。”
“没想到这醉鬼还有这么这么一段伤心事。”云蔚摇头叹息,“看来你家公子请他喝酒可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今夜扬名立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嗯,公子有心帮他。”子渊点点头,不置可否。
“帮他?”云蔚苦笑一声,“他会无故帮人不要报酬?我看他可没那么好心!”
“这个嘛……”子渊眼珠一转,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哦,原来你这么快就很了解我家公子啦。”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少年老成中透着几分调皮。云蔚给他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在他小脸上轻轻一捏,佯怒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一般的轻薄没正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