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神不语,自然无人打搅,又过了许久,当云蔚用滚水洗过茶具,将泡了第一遍的茶水倒掉后,才听到他轻轻一拳打在屏风边缘,似笑似骂道:
“庄周这个家伙,学问好也就罢了,偏偏喜欢神游遐想,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引得后人附议其后,拾人牙慧还当做了至宝,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众人面面相觑。庄子自被道家奉为始祖以来,这只怕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家伙”,不知他泉下有知作何感想。若这口出狂言的人真是个独领风骚的才子倒也罢了,可偏偏此人刚刚才坦然承认了自己不懂庄学。
“这么说来,如贫道这等人,都是拾人涕唾,为居士你所不齿了?”饶是枯禅道人修养再好,此刻也是大袖一拂,语气转冷。
七公子仿佛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鄙薄之意一般,缓步踱到窗前,目光飘飘忽忽落到沉沉夜幕中那一轮皓月之上。微扬起头,墨玉面具在月光下镀上了一层闪烁银边,勾勒出他面部的轮廓。
“不过庄周此人也真真是了不得。洒脱放达、身心无待,超脱生死善恶、名利贵贱,逍遥游于天地之大美,却又彷徨乎无所事事。这样的人物,莫说是千载难遇,就是穷极古往今来、四极八荒,怕是也寻不出第二个了!后世人寻章摘句,有了些微的共鸣便自以为得到了真意真解,耗费时日于细枝末流之上,丧己于物,失性于俗,岂不可笑吗?”
声音好似顺着月色传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也不知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说自己。
一个晃神间,云蔚几乎疑心这个窗边的人要跃出窗去,羽化登仙。可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身来望着众人,目光尚有些飘忽,嘴角却已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枯禅道人捻着花白长须细细沉吟,方才准备清谈时眼中的神采渐渐褪去,归于一片混沌,又过了许久,方才低声叹息道:“居士行事,果不可以常理度之。”
“庄子行事,难道可以以常理度之?”七公子笑吟吟地回问了一句。
枯禅道人闻言挑起长眉,凝视了七公子半晌,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爽朗,在中庭回荡,竟比年轻人还多了几分豁达之气。
“不错、不错。”他起身拍着七公子的肩膀,“老道少时出家为僧,暮年转而论道,自以为参透佛道两家,却没想到境界还不如你一个娃娃啊!于无字处悟真知,很好!你这娃娃很好,很有意思啊!”
“这可不敢当,我不过是生性懒散,对正经学问没有兴趣罢了。”七公子一边客气应答,另一边却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将肩头从他掌下挪开。
枯禅道人对他的动作不以为意,只是捻须大笑:“行事不羁,可不正是应了庄子所说的‘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吗?好!好!今日言谈甚欢!居士改日若路过潼关,定要到紫霞观盘桓几日,届时贫道定率众小童洒扫山门相迎!”
“道长盛情,却之不恭。他日有缘定然前往拜访,再与道长品评香茗,游赏山中美景。”七公子淡然一笑,送客出门。
云蔚这时已经将茶烹好,煨在棉套中保温,听到这话不由暗自失笑。明明两人话也没说几句,哪来的什么“言谈甚欢”啊?抬起头时眼前一片昏黑,却又让她觉得这月夕会结束的正是时候,不然自己说不定还真的就撑不下去了。
“晚儿姑娘?”
就在神智昏沉的时候,身后一双手扶住了她,子渊探身过来,“你还好吧?”
“没事。”云蔚按了按额角太阳穴,“对了,谢岷到底……”
“嘻嘻。”子渊明知道她要问什么,却含笑不语。见七公子走回来,忙起身相迎,“恭喜公子今日大获全胜,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全都扫地出门啦!”
七公子却不理他,只是深深看了云蔚一眼,挥挥手示意申知府撤去屏风座位。
那申知府很是圆滑,得了授意连忙快步走到场中送客:“欢宴不可太过,需得给下次留个念想。今日夜色已深,想必各位也已经萌生倦意了,这便散了吧,来日再聚!来日再聚!”
知府大人亲自发话,无人敢不听从。门内门外,房前屋后看热闹的各色人等向知府大人行了礼,感慨议论着各自回家。而七公子则牵起云蔚的手,从来时的泊船水榭离开,子渊抱着那壶茶跟在他们身后,顺手将花厅的门掩上。
出得厅堂,月色皎然,照映得河水婵媛,周遭的景象也不再是来时那般朦胧隐约,更多了几分清雅。空气中还隐隐散着些烟火气息,这座湘水畔的城经历了一夜的欢歌笑语,正渐渐归于沉寂。云蔚一时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方才的种种比试较量仿佛过眼云烟,随后该何去何从也难以决断,看似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然而又存留着太多谜团,让她不安。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这刚刚过去的一夜中,七公子的歌、晚儿姑娘的舞、青葭姑娘的琴并称三绝,声名在随后的日子里传遍了湘江两岸大大小小的市镇。从此以后的每一年,衡阳郡都会在湘江之畔举行月夕盛会,每一遭都少不了这歌舞琴三艺,代代沿袭,竟成衡阳一景。然而见多识广的老人们每每在月圆之夜叹息:无论如何奢华的布景、精湛的技艺,都再也不能重现当日那般的绝色与绝响,只因斯人不再、风华渐远。
此时的云蔚自然无暇顾及以后,离开众人的视线,她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却感觉气氛有些莫名的凝重。
瞥了身边人一眼,她斟酌着语句开口:“你变得到快,刚才对着沈状元还一副倨傲的样子,与老道长告辞的时候倒又恭敬起来了。”
“哈哈过奖,这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本事,晚儿姑娘可是一点也不必我逊色啊。”
七公子似乎有些深思不属,随口便顶了回去。
云蔚本想说句笑话调节气氛,没想到却又被抓住机会讽刺了一句,她有些气恼,冷冷转了头不再理他,加快步伐走在前面。
然而事情总是难以一帆风顺,他们还未及登船,突然一个阴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阁下留步。”
“谢先生,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七公子听到声音毫不吃惊,只是止步笑叹,伸手将云蔚拉到身后,目光斜斜扫过水榭旁的柳荫。谢岷从树影中走出,面罩寒霜,子渊看见他酷似湖底游魂的样子,真应了“阴魂不散”四字,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不得无礼!”七公子半真半假地斥责了小侍从一声,“不知谢先生唤我所为何事啊?莫不是也嫌这长夜漫漫,想要让我介绍几位佳人给你认识?”
谢岷面色更冷,“阁下与谢某可是有什么恩怨?不妨明说。”
“恩怨?”七公子眨眨眼摆出吃惊道表情,“没有啊,长白山鹿鸣谢家以济世救人为己任,我敬佩仰慕都还来不及。再说了,我也不敢得罪谢先生你啊,日后万一有个伤病,我还指望着谢家施救呢!”
他越是言之凿凿、笑语晏晏,谢岷心中的怀疑便越是笃定,他暗自后悔自己实在是太大意,竟然着了这个后生晚辈的道儿。
“这么说,潜入白水滩,偷偷救走凌波阁元罡的人,与阁下无关了?”
“哦?凌波阁是什么地方?元罡又是谁?”七公子长眉一挑,“先生这话可问得我云里雾里了。”
“对啊对啊。”子渊抢上两步,连珠炮似地嚷嚷着,“你可不能因为人家揽冥宫的钧天宫主怀疑了你,就转过来怀疑我家公子啊!再说了,你有什么凭据说元罡是我们这边救走的?空口白赖地诬陷人,谁不会啊?”
“你——”
谢岷心中暴怒,上前两步就要揪住子渊的衣领,小家伙却扮个鬼脸跑开了。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摆明了是在说着:就是我们干的,有本事你拿出证据啊?
云蔚素来心思灵巧,因为元罡的有惊无险而放宽心后,立即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原来,七公子留谢岷这花厅之内,不单单是为了将敌人留在明处便于掌控,更重要的目的是用他的反常举动让苍彦起疑心。随后再偷偷派人劫了揽冥宫刚刚抓到的元罡,苍彦震惊于消息走漏得如此之快,那么第一个怀疑的人必然就是新近投诚揽冥宫的谢岷了。
想到谢岷也有今天,她想要发笑,心中却有个背立斜阳的的身影挥之不去,压得胸口涩涩的,苦意难言。忽然感觉到一阵冷意,抬头这才发现老狐狸正一脸寒意看着自己,那目光简直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于是也毫不示弱地仰起头,回了一个轻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