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怎么样?”
自从把云蔚拉上岸后,这位水依依口中的“玄之又玄大师兄”就一个劲儿地殷勤指点风物,天上地下、前后左右地比划着,恨不得多生出一双手脚来。
而他身旁的客人嘛……
云蔚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花之后,这才转向自己这位手舞足蹈正说得起劲的向导,拍拍他的手臂示意暂停。
“……就是这样?”
“那是红灯笼,晚上点起来明晃晃的,可比刚才洞里的石花亮多了!”虚玄正说得眉飞色舞,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叫做就是这样?”
“我是说这些灯笼啊、纸风车啊、还有青石子铺成的小路,这都是常见的东西啊,难道你都觉得新奇好看?”
云蔚环顾四周,树林深处的那个院落大概只有两进的样子,单看还算古朴雅致,但被路边还有房前屋后的这些大红灯笼啊、各色纸风车一衬,就显得有些不咸不淡、不伦不类了。想想这屋子的主人,本来以为是一个什么高人雅士,但看看教出的这三个徒弟,两个眼高于顶一个乱七八糟,她又觉得似乎不能对将要见到的人期望过高。
“这可是我为了让师父病中看着高兴,软膜硬泡让他买来的啊!”虚玄咽了口唾沫,咬着字句,“你是说,这些都是山下常见的东西?”
云蔚讶然,“对啊,你不会从来没下过山吧?”
“当然没有啊!”虚玄狠狠一拍大腿,神色大是懊恼,“我从记事起就在这山上了,师父说我是孤儿,山下也没什么亲人就不要下去闲逛了。魏师弟那个老古板又说什么都不肯带着我,怎么可能会有机会嘛!”
他自顾自抱怨着,云蔚在一旁神色有些黯然:“抱歉,害你想起伤心事。”
“伤心事?哦,是说我没爹没娘的事?嗨,这没什么好伤心的!”虚玄大大咧咧摆摆手,“我一个人做大师兄,不也逍遥自在?”
云蔚笑了笑正想说话,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一股兰香混着药香飘出,虚玄赶忙迎上了出门倒药渣的那个妇人,“李婶儿,师父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那人摇了摇头,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这猴小子怎么现在才回来,害夫人好等!”
“这就进去、这就进去!”虚玄一叠声答应着,回头招了招手,云蔚赶忙跟在他后面进了院门,李婶儿打量她一下笑了笑,忙自己的去了。
“师父,我带那位姑娘来了!”
虚玄敲着门嚷嚷着,刚走出几步的李婶儿又走回来狠狠在他后脑勺敲了一下,“小声点!”
“哎呦疼!李婶儿你手劲都赶得上大有叔了!不如我跟师父商量,让你们一起上山打柴,夫唱妇随去也,怎么样啊?”虚玄揉着头嬉皮笑脸,李婶儿刚扬起手准备揍他,又被他这模样逗得自己先笑了出来,云蔚听着他偶尔蹦出一句戏文的古怪腔调,也是忍俊不禁。
屋内传出一些脚步声,“玄儿别闹了,快请客人进来。”
是个女子?云蔚有些诧异,这一派之主竟然是个女子,而且从声音判断,柔和低沉中有些中气不足,又是常年宿疾缠身的,这也难怪江湖上从来没听说过了。
这么想着已经进了堂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墙高的炉火,熊熊火焰更衬得四壁萧然。炉火旁半旧的毯子上跪坐着一个女子,长发不盘不束委顿于地,其中有两缕刺目的白色从鬓边垂下,混杂在数丈长的乌发中分外惊心,却没有被刻意掩藏的意思。
她正用手绢掩口轻微地咳嗽着,露出的半边脸苍白而略显风霜,目光却是沉静平稳的,看不出一丝病中的软弱之态。虚玄见她咳个不停,要上前帮她拍抚背部却被轻轻推开了。
好容易喘息稍定,她向云蔚歉意地笑笑:“抱歉,咳咳……我这身体……一入秋便是这样……你快座,玄儿去倒茶。”
“哦,没关系的。”云蔚见她要起身迎客,连忙扶住,顺势在她身边跪坐了下来。
“云蔚姑娘是吧,小魏和我说过了。嗯……我叫昭凰,玄儿这粗心的孩子一定忘记和你讲了。”
女子握住她的手,在熊熊炉火旁指尖依旧是一片冰凉。她缓缓地移过目光来打量着云蔚,渐渐地,平静的眼眸中闪过几许波动,慢慢浮起几分痛楚,神光散乱起来,心思不知飘到了何方,涌起的泪花淹没了礼节性的笑容,却挣扎着没有落下。
云蔚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明白了,明白她想起了谁,也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份心。于是她也紧紧地回握住她,努力想要多传递些温暖过去,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乌木轸子放在她掌心,让她紧紧攥着,侧过身挡住了在院外打碎的虚玄看过来的视线。
不用再问她是谁了,也不用再去探寻她和无殇是什么关系,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曾经说过,自己此生遇到过两个坚强的女子,那个时候的他的表情是温暖的,他的笑容中没有傲世疏狂,明朗干净一如映仙湖上的阳光。那个时候,她还曾在心里暗暗猜想着另一个女子的模样,可是在此时此刻,她方才明白与眼前病弱苍白的昭凰夫人相比,自己岂止是不够坚强,根本就是软弱无能!若换做是她,不可能在接到至爱之人遗物的时候还强忍着泪水,更不可能独自一人支撑起一个门派,在日夜的病痛与思念中该怎样度过这一个个春秋冬夏?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
“师父、你们?”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虚玄提着水壶跨进们来,一脸愕然地看着两个刚才还不认识的人双掌交握,印象中她们都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啊!
“没什么。”昭凰夫人抬起头来,看着大弟子的目光平静而慈柔,一如往昔。“玄儿,师父今日累了,你先带云蔚姑娘到村子里休息。”
“哦,好。”虚玄茫然点头答应着。
云蔚站起身,“那我先告辞了,你……”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犹豫良久,说出一句在虚玄看来莫名其妙的话。
“你多保重。”
“好。”昭凰点头淡淡一笑。目送两人出门后,她将轸子按在胸口,那闷闷的疼痛中,拴在心口的锁链似乎磨断了,只留下一个空缺,却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填补了。
她已经哭不出来、喊不出来,昔日枫树林中的那场并肩搏杀,寒衣巷口的斜阳,都在十年止水无波的生活中渐渐远去了。死别不过是永不相见的生离,就这么想想,也许下一个十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门外的红灯笼一盏盏亮起来,红彤彤、暖融融的映在窗子上,昭凰知道,她已经没有再一个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