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风渺渺上前行礼,“您有什么事吩咐弟子便好了,何必这么早过来吹风?”说完冷冷瞥了云蔚一眼,那意思倒好像是云蔚把她师父强拉过来的一样。
“无妨。”昭凰夫人将大氅的领子拉紧了一些,“我想和云蔚姑娘说说话,渺渺你先进殿去吧。”她从随后而来的水依依手中接过烧得暖暖的手炉,“依依,跟你师姐进去。”
“……是。”水依依本来还想赖着多听听,无奈师父吩咐,不由低着头撅了撅嘴,缓缓蹭到她师姐身旁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两人一起去远了。
昭凰将手指搭在藤蔓围栏上,目光悠悠,随着不远处的水车缓缓上移。云蔚细看时才发现她的眸色比常人要淡一些,是如琥珀般的栗色,晶莹透亮,温存流转。岁月的风霜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并无损于她的清雅气韵,就仿佛是一块藏于深山的古玉,经年日久愈显温润,衬得周遭草木盈盈。
沉默了一阵,昭凰转过身来,“刚才的早课有些无趣,闷坏了吧?”
“啊……没有。”云蔚讪讪收回盯着她看的目光,赶忙摇手,“众位弟子的行止端庄大方,秩序井然,礼仪章制颇具古之遗风,让我大开眼界呢。”
昭凰淡淡一笑:“不瞒你说,先代祖师原本是依着些古代的奏乐礼仪来约束门人的,不过这么一代代传下来多有漏错,到了我这里便七零八碎的不成样子了。”
“夫人身体有恙还要执掌门派,委实辛苦。”
“有我师兄,还有渺渺、依依她们多帮衬着,好得多了。”昭凰掩口轻咳了两声,面色微微潮红,精神却还不错。
“云蔚姑娘可有兴致陪我到高处去聊聊天?”
“上面?”云蔚抬头看了看,“我们这不就是在上面吗?”
昭凰眼中溢出浅浅笑意,回袖当先走下藤蔓台阶,“跟我来。”
半刻钟后,云蔚不可思议地眺望着眼前平滑如镜的湖水,感叹造化之神奇。山风时停时歇,头顶的榕树树冠如摇动的伞盖,提示着她所处的高度。
低头向下看去,天音殿外值守的弟子已经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们是由榕树下的吊台上到这里的,在此之前,云蔚也算是仔细打量了四周的风貌,却连半个吊台缆索的影子也没看到,更不要提这间藏在枝叶深处的半敞树屋了。
不过这树屋虽然建的隐蔽,视线却是真的很好,无风的时候,镜湖水像一面大镜子平平摊在眼前;风起的时候,则又变成了一匹迎风抖动的银色锦缎,四周草木葱茏,更有天光云影相照,时而有飞鸟舒展羽衣翱翔水天之间,为清幽的景色平添灵动。
远远望去,还能依稀看见衡阳城隐在一片烟霭深处,似红尘中的最后一点牵绊。
云蔚深吸着林间草木的清香,感觉一路走来那郁结难解的心结也渐渐在湖水山色中化开,轻快了不少。有些记忆她无论如何不愿忘去,可自己也知道若是时时想着,就算想到天荒地老,那也只是自己一人的悲戚罢了,并无太多意义。
身旁的呼吸声轻而浅,昭凰夫人的脸色在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意中愈发苍白,那鬓边的白发翻飞在眼前,分外刺目。云蔚转过头不忍再看,往事如鲠在喉,无论她自己有多么不愿提及,都必须给她一个解释、一个交代。
“无殇他……是为救我而死。”
她咬着下唇强忍住泪水,让语调尽量显得平静,不勾起身边人心中的悲恸。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裂了,她无力撑靠在树干上,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承担由这句话引发的一切后果,可是在昭凰平静无一丝波澜的表情下,她发现自己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
两人间微妙的关系如一层薄纱,上面影影绰绰都是那个人的影子。于昭凰,或许恨她入骨都不为过,而她自己心里,这时候只剩下深深的愧怍。
山风沙沙扫着树梢,绿影摇曳,几片光斑摇荡在昭凰袖口,照在她微微痉挛地抓着衣袖的手指上。从刚才到现在,她的神情一直都还算平静,只有那种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在眼底翻涌起细微的波纹,在一片静谧中也逐渐消散了。
“云蔚姑娘……你,大概是误会了,我与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昭凰终于开口,声音断断续续,目光也有些闪避。
“所以……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实际上,当年我不知天高地厚地闯下山去,若不是他我早就死了。而且,他……既然能在最后的时候嘱托你到这里来,想必也是安排好了一切,走的安心。对于……对于一个揽冥宫的杀手,这样就够了,够了……”
琥珀般的目光飘飘渺渺,落在远方衡阳城迷蒙的烟水秋思中,那儿有着她对于红尘俗世仅存的一点儿记忆。在止水无波的山中岁月里,在缠绵病榻之时,也足以慰藉此生了。
幻音毕竟不是红尘。
乌木轸子安稳地躺在袖中。十年前,在那片血色红枫林中,它曾经沾染了他们两个的鲜血,十年中他留存着它,正如留存着那份惊心动魄却也荡气回肠的回忆,现在山回水转,它再次回到自己手中,木香中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啊……”
蓦然间一声轻叹,惊起了停在屋檐的小翠鸟,树屋中的两人也乍然回神。昭凰似乎没想到这句话会突然脱口而出,她望向云蔚,从那略显得张惶愧怍的眸子里,渐渐读懂了什么。
若说对这个女子没有一丝羡慕是不可能的,她毕竟是他喜欢的人,是他愿意为之付出而不计回报的人。然而,当十年的时光如流水般从眼前滑过,当猗兰苑外的兰花绽放又枯萎,一切都变得淡了,所有难明的情愫都敌不过“故人”二字,故人最后的请托,自当为他了却牵挂。
“云蔚姑娘,恕我冒昧,你可是眼睛不好?是否中了毒?”
这么突然的一问让云蔚有些不知所措,她点点头,“是,夫人如何得知?”
“久病成良医罢了。”昭凰轻叹一声,从初见时她便注意到了这个女子眼中偶尔闪现的空茫,果然没有猜错。
“那么,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云蔚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失落。“不怕夫人见笑,我还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我原本是个绣娘,眼睛看不见了,和废人也就差不多了。”
“怎么说这种丧气话!像我这样病了十年的尚未轻言放弃,你年纪轻轻,日后的机缘还未可知呢。更何况百工各有所长,纵然将来视物不及常人,未必便无以谋生。”
这几句话让云蔚心中一动:“夫人的意思是?”
“呵,我也就不兜圈子了,适才看你还算喜欢我们这小小山谷,所以想冒昧地问一句,你可愿意留下,做我幻音谷的弟子?”
“我可以入门吗?!”云蔚一听大喜过望,她很喜欢谷中的清幽雅致,昨夜随着虚玄进来的时候还曾想过,要是能找这么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静待毒发,远远好过漫无目的的流浪江湖,没想到今日真的就有这样的机会。
然而转念一想,她又有些为难道:“可是我并不会什么乐器,现在才学,只怕是晚了吧?”
“这个无需担心。”昭凰笑着为她拂过被风吹乱的头发,“带你进来的小魏,本来是衡阳城中一位乐器匠人,只会斫木安弦,于音律可谓一窍不通,他三十岁上才入的门,现在不也照样是衡阳城的第一音律大师吗?”
“魏老板吗?”云蔚想起他被虚玄甩在岸上的样子,心里暗暗发笑。
极目远望,水光潋滟山色苍青,远隔尘世喧嚣的山谷,这以后便是家了。
呜咽悠长的角声再次响起,预示着早课的结束,而下一次角声响起时,她也将与其他幻音谷其他的弟子一起,在雅乐中收敛繁杂的心绪,开始一段静心修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