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过后没两天,秦宅的老管家大呼小叫,惹得二进院里小厮们围上。
“哎呦——”这位管家是宫里放归的太监,名叫刘同喜,眼看五十六岁。他头发花白,脸蛋红彤彤,嗓音尖细,外罩一身新做的青布直身宽大棉袍,头戴灰鼠圈小帽,风天不怕冻手,先掏出手帕揩一揩眼睛,又捏起兰花指道:“这是怎么了,我那身儿旧棉袄、棉裤呢?昨晚眼瞅着放在厢房外屋里,等着今天拿去拆换呢,怎么就没了?”
“刘爷爷,”一个小厮不愿意惊动主家,忙凑过来道。“我当什么要紧事呢,不是旧的嘛,回头咱们……”
他还没说完,刘管家就打断他:“怎么说话哪?爷爷的东西不要紧?这么大宅子犯贼不要紧?”他老人家有一副好嗓子,约有半句戏文的高低婉转,才把长声拖完。
小厮明知他不悭吝,但看他煞有介事,不好抢白他,只得道:“是,是,爷爷您说的对。这么大宅子,正要好好查办呢。”
其实秦宅不大,一共才三进院子,带着小小花园。家里老爷官居左司谏,是东宫詹事府从九品的闲官,皆因人缘好、亲戚多,依傍在东十字街西侧住着,左近有些贵胄大臣的府第。正月里最有趣,各家有头有脸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都忙着互相应酬。秦老爷就算上门送礼,也见不着人家面,最多跟着流水席打个过场。不过,那些家里不受待见的角色就喜欢跑到秦宅来,十几年都如此!今天十七,各家的姨太太、庶出少爷小姐、远支族亲们早已行完家礼,也陪过三天的戏,开始往秦宅走动。既然都没封诰,岁数也小,他们不用人开正门,凭着各人方便,有的坐着小轿从后门进来,有的走路进东西角门,最后凑到花园里,分男女在一道月洞门内外坐好。一时间,簪环摇曳,巾带生风,席上聊天嗑瓜子,将秦宅闹得人仰马翻。
这些小厮本该去伺候的,看见刘管家带头撒赖,也乐得省事。一个个站着看热闹。
有的还跑到三进院和花园,把勤快做事的伙伴喊回来:“快看,快看,刘爷爷说事呢。”
“怎么?”
“闹了贼。”
他们仿佛见了投食的鱼儿一样会拢过来,清一色的仆役棉袄、棉裤是秦宅特制。
刘管家清清嗓子又道:“呦,人可不是齐了吗?正好,都给我招!哪个看见小贼偷我的衣服了?招出来爷爷有赏!”
他一向是个宽和人,小厮们都敢开玩笑,眼下也不认真。他们嘻嘻哈哈道:“赏什么呢?”
刘管家笑道:“没想好!”
众人正哄笑,最开始搭话的小厮心窄,陪着笑又凑上来:“爷爷,能快点把贼捉出来么?我们没犯事的还等着到花园伺候呢……”
“嗯,就你忠肝义胆!”刘管家见过宫中是非,回到外头不喜欢有心计、向上巴结的人,遂奚落道。
小厮只得噤声。
大家都眨眨眼睛,闹不明白刘管家想怎么样。秦老爷是个胡吃海塞的性子,妻房、妾室有样学样,养出子女有过之无不及。这家里丢东西不是新鲜事。刘管家也不缺钱,一套旧衣裳不算什么。各人踌躇间,最外围一个小厮眼尖,忽然拍手道:“我想起来了!爷爷,您要找小贼,只怕要问那位哥哥!”
说罢,他朝东南角院通二进院的小门一指。
大家听见他喊,都回头看,只见小门半开,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厮走进来,穿的衣服不是秦宅式样,全用历城暗纹府绸,青地黑边,剪裁更雅致。刘管家一看是他,眼睛放亮,嘴上却道:“关人家什么事啊?人家是王大人家的。”
外围的小厮拍着巴掌说:“怎么不关他事?昨晚上我听见他和欢哥儿商量,说怎么换套衣服混进晋商会馆里看堂会呢!”
听了这话,旁人更笑。他们指的人也凑过来。
小门进来的小厮叫“三省”,也是附近宅第的人。这两年,他模样长开,凤眼薄唇,是个俊俏少年。他心里盘算,一抬头看见秦宅的人对自己指手画脚,更猜出八九分。
“说什么呢?”他到了众人身边,嘴角一翘,立刻挂起笑意,双眸却朝“告发”自己的小厮一扫。不知怎地,他顾盼间有些厉害,对方窘得一缩脖子。他看了更笑,这才将脸转向刘管家:“刘爷爷好!”
“哎——”刘管家听他这一声,连忙答应,不错眼地瞅着他:“三省你过来,刘爷爷这儿有个案子,你给破一破。”
三省只是笑。
刘管家绷不住,看他分人群走到面前,又道:“你给爷爷说,你家欢哥儿七十二变啊?”
听了这句话,秦宅的小厮们都笑起来。
三省也不恼,只是张一张嘴。他本来微笑,现在露出小白牙!“爷爷,我听不懂。”
刘管家看见三省的样子,也笑:“怎么样,我手底下孩子说对了吧?你给欢哥儿淘换的,她穿着我的衣裳去看戏了!天可怜见,你们家里管得那么严,一套衣裳也到爷爷这里乱摸。”
外围的小厮眼睛转转,知道害不着谁坐牢,于是又讲:“昨晚上我给王大人送茶叶,临出门内堂的姐姐让我顺路走一趟,给她姐姐捎个口信,说话间欢哥儿就领着三省哥哥来了。他们没看见我们,说得有来道去,说扮成公子、丫鬟都显眼,也不能穿着女装出去。三省哥哥的衣服也不成了,只好另外找一套。”
三省听了脸红。
刘管家对他说:“所以你昨晚上就到我们家来偷了。我说你勤快,那个时辰来给爷爷捶腿,仗着巡城兵丁不管你们家里人。”
三省仍旧笑着:“爷爷,我来就是跟您说抱歉。我们没想到一套旧衣服那么金贵啊。”
刘管家点着他:“你就骗爷爷吧,没人作证你不说呢。”
“案子”告破。
秦宅小厮们愣头愣脑想:没错了,欢哥儿最爱鸿瀛班的步辰鱼。但王大人古板,一年也不请几回戏班子来家。今天是昆剧男班、女班对台堂会的第一场,满城轰动,欢哥儿怎么不惦记?可惜她再过一个多月就行笄礼,王大人不准她再出门,非等嫁了人完事——是,“欢哥儿”是熟人的称呼,她是女孩!
三省也惆怅:这几年欢哥儿跟秦宅走得近。她那点喜好和晦气大家皆知。他刚从流民堆里被她抢出来时,她才五岁,他四岁。这些年来她像个假小子。可是男女有别,他也不小了。等她过了生日,他们更要隔开。
刘管家看事情说开,就甩手:“行,你们都回花园伺候。”
小厮们有的走去偷懒,有的回去伺候,一哄而散。
一个年纪小的实在,就对三省说:“哥哥,跟我们去吧。你是客,我们打发你吃茶。”
刘管家一把搂过他:“傻孩子,爷爷找他有事呢。”
小厮才点头,离了刘管家身边回花园去。
人都散了,刘管家瞅着二进院门外几个大个子护院,平白自语:“哎呀,我那套棉袄、棉裤还得找回来。”
其实家里没人管他,他想开小差就开小差。
三省精乖,知道刘管家跟他想的一样,却不插嘴——他刚去花园前门找小丫头,请贴身丫鬟探听,原来天不亮时欢哥儿诡称秦宅跑腿的火工丫头,欺负后门一个婆子新来不认人,就那么混出去。她出门怕是解开头发重梳,又扮成小厮,回家时总不好爬墙。
刘管家对他说:“去年你帮欢哥儿打架,在东十字街出了名儿。如今没有家里差遣,你不能到那边去。可是她一个人过去,你也放心?”
三省固然发愁,却道:“她这些天还跟护院钟叔学功夫呢,还成!何况今天这场请的是官商要员,没有不三不四的人。”
刘管家摇摇头,真心道:“再怎么着,我不放心!来吧孩子,我带着你走一趟,领她回来。”
三省说:“我正想求您呢,回头她得回家,还劳你们六小姐帮忙,坐轿子往我们花园走一趟,把欢哥儿稍带进去。”
刘管家一笑:“我看你就是赖上我了。”
天没亮时,曾下过一点小雪。正月里扫街的人最痛快。因为皇室要行大典,三品以上官员天不亮就去宫里。防着摔倒他们、有碍观瞻,京师的主要道路可是见雪即扫。现在雪早停了。三省看着刘管家白拿了一把伞,他一扶。老少二人出了秦宅。
三省看见路两边白蒙蒙,路中间倒干净,笑道:“幸亏没下多少雪,不然为了堆雪人家里也能闹是非。”
刘管家没听见这句,没答话。
路不远,他们索性走过去,沿着荆亲王岳父家的院墙往东走,而后不外南折东拐,就能听见人声鼎沸。
刘管家问:“他们把整条街都占了?”
三省在官宦人家伺候十年,有些见识,道:“山西人有仗势,街边商铺都是他们开着,正月里图个乐子,可不就是这样?”
刘管家点头:“这两年的好堂会啊,除了王公贵族请的,就是晋商请的,花样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