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总是受到冷落、诋毁,要有出息很难。欢颜长到四岁,只算普通,如同龄孩子一样,时而机灵,时而颠倒。对于自己和三姨太的处境,她更是浑浑噩噩,只当地位是天生的。嫡女、庶长子有的东西,她没有,她也不贪图。看着人家威风凛凛,她皱眉疑惑片刻,也是默默躲着走。
三姨太常叹息:“我要是留在家里,就得嫁个穷汉,衣食不周,草民一个——命是这样,到了好人家还计较什么?自己忍着吧!”
这年郡王九岁,趁着正月上书房放假,才到东宫。太子自然不会再去王淮宁私宅,见面问他:“我听说一件事,那年你摔了王家小姑娘,没问问怎么样了。”
郡王忙答应一声:“我这就去看看!”
他骑着小马,带着一群侍卫,踏雪来到王淮宁私宅花园外,先愣了一会儿。里面有人觉得不对,出来打探,连忙跑进去叫人恭迎。
郡王已经懂得礼数,绕到前面正厅,先过问王家嫡庶子女都安好,然后从容说:“欢颜如今识得几个字了?”
有人把欢颜好好打扮一番,不像平时鞋耷拉、帽耷拉,才领出来。王淮宁说:“一个庶女,还没让她读书,过几年背背《女则》。”
郡王提心吊胆,才敢看一眼欢颜,觉得她不像小时候。她的眉眼还是那样子,神态却蔫蔫的,不大认得他,瞅了几轮,“扑通”一声跪下:“奴婢给郡王请安。”那是别人吓唬她,让她背牢,才让她过来的。
郡王只能坐着抬手:“快起来吧。”他终归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年我不小心摔着你,你还记得吗?可不要恨我……”
王淮宁在家时日越来越少。二姨太总说欢颜是个白痴,他也当欢颜迟钝,不喜欢她。这时候,他心里打鼓:这个庶女百事混沌,可不要胡说八道,开罪于宗亲。
欢颜爬起来,仰脸看了郡王半天:“我摔了好多回……谁能天天不摔跤……你、你是那个哥哥!”
王淮宁道:“大胆!”
郡王忙摆手:“她是小孩子,不必吓着她。”
欢颜看见王淮宁发火,吓得嘴一扁:“我……我又说错了……可能……真是个傻子呀……”
王淮宁和郡王心里都是“咯噔”一声,想法不同:王淮宁是欢颜的父亲,想的却是郡王会不会生气。郡王是宗室贵胄,他想的是:“怪道书上说,居上位者举动要谨慎,否则就会误害苍生。我小时候调皮不懂事,若是寻常男孩,别人自然拦我、骂我。可是我跑到大臣家里,人家不敢管我。我图一时好玩,却害得好好一个孩子终生痴傻不成?她小时候那么乖巧!”
如此情形,郡王哪能细加追问:到底傻没傻。他一句话掷出来:“你并没说错。”他现在不能动辄往王家跑,于是又说:“东宫几个属官的女孩都在念书。有时候,你们可以聚聚。我看她们读过书、也和你差不多,一样聪明,大约四五岁的年纪总是如此吧。”这是几句虚话,只把意思传达出来:欢颜这个孩子,他不会不管。他与太子亲厚,所以敢这样提及东宫。
说完这句话,他笑一笑,与王淮宁应酬几句,就走了。
离了王家门口,颍河郡王骑上马,眼圈开始发烫……他年纪还小!何况老郡王忠直勇烈,他自己由太子帮扶长大,耳濡目染,既古道热肠,又仗义。
王家人拿不准。太太冷静,轻易不开口。二姨太消停一个月,看见郡王没再来——她哪里知道许多,只当欢颜没前程、模样算顺眼、举动很呆,就扯着嗓子骂街:“哟,以为能有那个福气呢!”她的心计都属浅薄,说得过瘾,连郡王一起捎上:“一个孩子罢了!将来未必怎样呢!”
其实,郡王当晚就求太子:怎生想个法子帮帮欢颜。节下事乱,太子不愿引人注目。等到二月底,他将一名得力老宫女拨给郡王,让她去王淮宁家走动,不失体面。
郡王大喜过望,搜寻合适的东西,让她说个由头、给王家子女送去:本朝确有成例,亲王、郡王食禄不多,等成年后按功劳逐级增加。所以,少年郡王地位虽高,实力有限,前景难说。他系功臣遗孤,但西北、东北乃至东边海上连年有事。虽然每次都不算大战,也有多位贵族血洒疆场,宗室孤儿并非一家。他在上书房里读书悟性一般,皇帝偶尔来巡视,不算注意他。亲王、郡王有权开府,但必须行过冠礼由朝廷指派属官。
老郡王薨逝,原有属官改调别处,宫中按例优恤一笔银子,之后就只剩下食禄。他不再是稚子,开始了解用度拮据、地位尴尬……家里虽有珍玩,却是老郡王得的赏赐,岂可送人?礼物只得私费购买。但他心存愧疚,让府里的老人捡好的采办。老宫女出门前,他还叮嘱:“那年我摔着她,她家却给我道歉,还到东宫请罪。你去了可要仔细。”
二姨太追着欢颜奚落一个月,欢颜也没明白骂什么。四五岁的小女孩,太太不肯栽培她,没人告诉她什么是官职、爵位,能懂“巴结”二字?她固然认出那个“哥哥”,却只当亲戚串门,过后不惦记。她每天照样“刺溜”、“刺溜”蹭着,在花园里看天,摆弄手指玩,百无聊赖,第一要紧是看见烜烈就跑!因为他会打她——烜徽跟太太住在前面三层院子,除了早上请安就见不着,倒不怕。
日子还是衣食不周,她也不分好赖。丫鬟只能拿回剩菜冷饭,她看见顿顿有点肉,就兴高采烈,自忖是大富人家的孩子!三姨太用茶炉子给她热饭,她都嫌麻烦,拿着筷子凑过去,对着炉子狼吞虎咽。花园里有几个做粗活的婆子,餐饭不外粗粮青菜。她看了同情心起,叫她们一起吃肉,别人都笑话她。三姨太叹气:“再不要这样……显得家里苛待下人似的,对院儿那位又要说你。”
老宫女来到王家,二姨太没资格见客,听人传话说:郡王连烜烈都赏了东西。她才顺心一点,又听说欢颜出丑,心里乐开了花——欢颜见了老宫女,磕头就叫“大娘”,唬得对方一愣,太太摇头叹息。她拿了郡王赏的文房四宝,直言“不能吃”。
老宫女看她着实不成器,心里犯愁。
别说是郡王,就算太子也不好干预臣属家眷的事。老宫女两三个月来看欢颜一回,只能不温不火。时间长了,她也看不出欢颜是否傻子。
王家给欢颜开蒙,拘她每天在太太房里坐上两个时辰、学女四书。她只问识字有什么用处,没问明白,就懈怠了,笔画写得像毛虫。太太给她讲道理,她又要问:“女孩为何就要三从四德?女孩和男孩是怎么分的呢?要是我跟烜烈、烜勋梳一样的头发,我也是男孩了……”太太不理她,她才怕了。
烜徽四岁就裹足,拄着拐杖两三年,重新学步。太太本不愿催促三姨太,怕老宫女看着不像样,就说:“也该给欢颜裹足,过了五岁怕晚。”
三姨太心疼,但明末以来,裹足习气愈演愈烈。不裹足的女孩很难嫁出去。她只得依从。这天,欢颜被叫到太太房里,三姨太拿起白布就掉眼泪。欢颜觉出来疼,“哇”地叫出来,“急中生智”,竟想明白这一层:烜徽“瘸”了三年,也是因为这个!她心想大事不好,连忙将婆子一推,脚下一蹬,扯掉白布,从三姨太胳膊下钻过,也顾不得穿鞋,下地就跑。
已经入秋,她一径奔出门,冷得哭起来。偏巧老宫女这天来了,因为熟悉,所以没用通传,自己往太太房里走,正与她撞个满怀!别事不叙,老宫女看她鼻涕眼泪横流,问明白原委,笑道:“小孩家都怕疼,缓几天慢慢跟她说。”
这原是一句闲话,太太让三姨太先下去,倒很认真。
第二天早上,郡王回府。他昨晚散学时发现一本兵书,竟看入迷了,天晚从中枢值房借了条被子,围着又看,天亮被皇帝发现了,赏他三本兵书,一天休假。他笑着进门,老宫女见机回禀:“奴婢昨天又去王家,欢颜很好。”
她本不愿提那个话头,但郡王快到十岁,看人看事日渐机敏,就问:“你神色犹豫,有什么事吗?”
老宫女只得道:“奴婢昨天遇上王家给欢颜裹足,她吓哭了……”府里没有老太妃,一至于此,否则她不会跟男子汉讲这个。
郡王愣了愣,说:“明白了,你且退下。”
他先不上门,只是带了侍卫信步出府,沿着附近府邸墙外走走。偏巧定远侯吴家有个针线小丫头,她刚刚被婆子们裹足,拄着拐棍跳到角门外找她哥哥诉苦。她哥哥是个小厮。两个孩子抱头痛哭,小丫头说得极惨,一句话飘过来:“我本来好好的,生生被他们弄残了!”
郡王一下触动心事:欢颜本来好好的,被他摔了一下,现在连手脚也要被人摧残不成?
几个侍卫多知道此事,劝道:“郡王,没裹足的女孩子嫁不出去!您刚得了皇上嘉奖,前程似锦,大好男儿,还是……”
郡王朝他们摆摆手:从前他未曾深想,现在听见“嫁不出去”更是一惊。无论裹足与否,欢颜头脑治不好,将来怎么嫁得出去?这些天他一直没见过欢颜,只记得她说自己“真是傻子”。不管旁人如何安慰,他还是担惊害怕,七成误会欢颜有些痴呆。他又骑一阵马,忽然道:“你们给我弄一只蹴鞠,要新的,好看一点……给女孩子玩!”
侍卫们都是彪形大汉,唉声叹气。一个大步走开,很快从附近店里买了一口袋蹴鞠,回来道:“每次都是一人一个,连王家别的孩子也捎上了!”
郡王道:“这次只能送给她!多送就出事了!”
侍卫悟出来,瞪大眼睛。郡王脸一红。
这天晚上王淮宁回私宅,没多久,就听说郡王来了,忙出去迎接。郡王只在门外下马说两句:“我还有别的事——这只蹴鞠是路上看着漂亮、随便买的。侍卫说是女孩式样。大人,我不能抱着它走,不如给你家欢颜吧。”
王淮宁听得发呆,直口道:“郡王,欢颜甚是鲁钝……”
郡王只笑道:“我看她会踢球,大人代她收下就是。”说罢,他也不好意思,上马走了。
前行一阵,他心怦怦跳,却觉得沒做错。无论他将来如何,府里白养一个女子总使得。欢颜既然嫁不出去,就不必再受裹足之苦,莫如让她开开心心,将来到他府里容身罢!否则他一生都会不安——若说更多,他毕竟还小,欢颜更小,不至于让她直接进府。
他决定这样大事,只有找太子说去。他一口气到了东宫,跟太子说完这件事,太子鼓励他:大丈夫处世原该有担当!你以后更要勉力习学,将来为国效力,用功勋复兴你们王府……别说庇护一个女孩子,多少事情都要轰轰烈烈!
郡王领命回府不提。
既然不裹足嫁不出去,郡王特地暗示不要给欢颜裹足,他的意思就明显了。
欢颜拿到蹴鞠立刻玩起来。她却不清楚老宫女和郡王的关系,只当是两回事,心里念叨:这是那个哥哥送的……他叫啥来着,好像名叫“郡王”!
在三层院子,太太守着烜徽闷闷不乐。一个婆子道:“终不是什么要紧宗亲,名儿虽好听,论起家用还不如咱们阔绰……郡王不会娶个傻子为妃,纳进去也是小妾,保不齐还是丫鬟!那样的蠢人,进府先得灌一碗烈药,免得生出不像样子嗣!郡王连裹足都免她,可见只当她是玩物!他不到十岁,祸福难料,巴结太子又如何?也不如咱们家老太爷、老爷真给太子做事!一只蹴鞠罢了,改天还许不算数呢,不能给三姨太抬多少势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