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欢颜一惊,从没人这么说过。她心里浮起怪怪的感觉,居然被肯定了!她匆忙扫了他一眼,又将头低下去,晕乎乎的……游廊的阴影下,他还是很好看。
“就好像……大叔我不是昏庸之辈一样,你也不是什么白痴,传闻信不得!”他不知为什么开心,越想越笑,盯着她好一会儿,随手揉揉她的头发。“你既然有心替李建成哭,不如牢牢记住这个。因为我们是活着的人,可以努力,希望无限。”
真的吗?欢颜脚下轻轻一绊,回过神来:那天他请一个侍卫送她回去,之后几天就传出消息,鸿瀛班离开京师。整整五年,她盲目学写戏本,一开始只想重编故事,让他演的角色都不要死掉、不要失去任何珍贵的人或事。后来她想,她如果写得够好,不管天涯海角、他早晚都会看到。也许她只想告诉他:那句话他没有白说……前年他又回来,名动公卿。可是,她几乎没机会见到他。
“欢哥儿!”小净看欢颜游魂一样,神色越来越沮丧,不免担心。
苏勒送的焰火虽多,不过是一时灿烂之物,须臾散去,只余下地上点点红火。花园里弥漫着硝烟气。亲戚家两个姑娘虽然出来了,但欢颜行事出格,她们很少搭讪。三姨太昼夜担心,不好被人说是炫耀,竟没看热闹。
欢颜觉得自己很孤独,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人。她扭头看一眼小净,相处多年的同龄女孩也不会明白……是,她知道,老爷、太太养育她,整个家族拼出前程让她没有生下来做穷人。郡王同情她,别人都说那是福气。可是除了步辰鱼,没有人对她说过:你很好,你跟世上其他人一样,并不是生来欠缺什么。没人对她说,你要自己拼一拼,既然你可以。
“大叔就是可以的……”欢颜一边走,一边想着三年收不回账的写戏生涯。
她听说过,当初步辰鱼并非正常离开,而是遭了同行妒恨。别人动用官府的力量将他驱逐出去!可他还是回来了,压过所有同行。他什么外力都不凭,无所谓官籍、民籍、乐籍,无所谓嫡庶,甚至无所谓男女……没人因为这些错判他的本事。他没有像二姨太那样,奋力巴结所谓“身份”,结果生平不外算计别人,耽误自己,毫无光彩地生老病死。
这些事情,欢颜都是慢慢想出来的。她喜欢步辰鱼,不止因为他风采卓越,更不是追逐他的名气,甚至不止感激他。她喜欢他,是因为他做到别人不能的事。为什么她好像囚犯一样,他却可以从无开始、天宽海阔……她被家里软禁,才明白自己的想法。
小净以为欢颜又犯病,不敢贸然吵闹,忧心忡忡跟着她。
在鸿瀛班住的大院,苏勒站在步辰鱼身后一步,仰头看焰火尽了。玉无痕也出来问了几句,心想:小姑娘真爱交朋友。要是我送她焰火而非水牌,她只怕当晚也会点燃,给我看……然后他记起全部原委,忽然没心思,转身走了。
第二天,欢颜无缘无故患伤风,暴咳不止。她晚上烧糊涂一次,抓着小净说:“我好后悔,直接告诉你就好了。不管你喜不喜欢我的戏,我都可以赖着你……给戏班子打杂也好,跟你走掉算了!”小净吓得眼睛瞪大。欢颜又说:“可是,我妈怎么办呢?还有,他们会说你拐带人口……可是我好后悔……要不然,我写封信求求秃子?让他反悔?可是谁来寄信呢……”胡话千奇百怪。
三省等人在外面听说,爱莫能助。
她烧了两天,王淮宁都害怕,让太太赶紧换大夫。偏巧太子从荆王府回东宫,听见这句话。他对苏勒已有听闻,道:“还找哪个大夫?让太医院派人吧。”这是三品以上官员才有的殊荣,国公才敢连家眷一起请太医。王淮宁叩头谢恩,觉得苏勒这步棋走对了,自己的网子越结越大!
苏勒也听说,心想:莫不是真傻?一堆焰火就玩得没计较,把她冻病了?他家中还有老父、长兄,得到他的书信,对他回信赞许。
再过十天半月,苏勒试着向步辰鱼讨教武功,发觉他身法矫健,剑术净严,轻功和内力一般。步辰鱼搭了他的脉,却道:“我一直怀疑你受过重伤,果然如此。”
苏勒道:“关外名贵药材数不尽,也没有医好我。”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成为质子,与“弃子”只一板之隔。
步辰鱼道:“我找机会问龙头,看能否找到良方。”
苏勒谢过。
三月初三是女儿节。苏勒一时忘了,坐轿子往河边走,发觉沿岸都是锦绣障蔽。官宦人家千金聚会,遥遥传来嬉戏声。他忙下令避开,有眼尖的笑一声:“那边不是清国固山贝子的依仗?”“哎,可惜是成年的,不然找机会问问——人家说,步辰鱼看重他这个票友,教他唱戏呢!”
苏勒听了吃惊:究竟多少名门女子是“步党”?
他为了绕路,让轿子行到避静处。两侧高高屋檐,忽然飞下一个蒙面人来,擎刀便砍,一下刺穿轿帘。
苏勒“啊”地一声,只觉得前胸投了雪那么凉,眼前一片昏暗,只说生平谋划都化为焦土,万念俱灰!他喘不过气,猛地记起生母悬梁前一晚说的话:“你要替我报仇……”这才用力,想将刀子挥开,耳边金风四起。护卫的武士用满语提醒他:“贝子,不要拔刀。”
然后,他听见外面刀剑斫人的声音,刺客似乎别无援兵,一击之后就落败,大骂:“清狗,还我督师命来!”
苏勒几乎想笑:袁崇焕死了一百多年!如今汉人颇有崇奉他的流派,竟至如此。是,袁崇焕确系清国反间计绊倒,但刀刀削掉他皮肉、生吞活剥他的,都是汉人自己……呵。他透不过气来,犹道:“留活口……许能审出什么。”
对方更来烈性,自知不能逃脱,将脖子撞向旁边刀口,气绝身亡。
“快救贝子——”武士大呼这句话。
附近宅邸的人出来。这竟是右相赫新城的别院,贼人看里面寂静,一路尾随而来,跳上房袭击。院中的人听说伤了外邦人,慌起来,直接请太医去。
事情三传五传,到了王淮宁私宅,二姨太磕着瓜子笑:不是丧门星么?但愿贝子也死,乐子更大。
王淮宁在东宫也想:欢颜命硬不成?
太医们诊治一个时辰,拿不定能否拔刀。苏勒痛得几乎昏死,气道:“你们帮我止住血,拔开试试……难道能带刀一辈子?”
右相已经携清国使臣来,听他说得霸道,刮目相看。太医用人参给他吊命,其他人用手按着伤口旁边经脉,刀子奋力一拔!索幸,这次没刺破当胸,而是斜斜朝肩膀划过。苏勒大呼一声,气息微弱,没有死。
东宫差人来,就是王淮宁。他进门给右相施礼。右相只命他免了,负手还看床上面无血色的苏勒,神态阴晴莫定。右相好一副相貌,年过六十还温润如玉。王淮宁也算直鼻权腮,站在他身边少了气韵。
右相蓦地赞道:“王左丞好眼光!”
王淮宁拱手弯腰,不敢作声。
太医忙着缝合伤口,清国使臣看了好一阵,只说暂时无碍,请大家不必担心,还是公务要紧。他们彼此谦让,各自留下人帮忙,随后散了。唯独王淮宁没动。他到武士身边问了几句。武士给他行礼诉说,他连声安慰,心里打鼓:可不要重蹈覆辙,笑煞旁人。
苏勒漂泊异国,一直死忍,昏沉三个时辰醒过来,发现王淮宁坐在身边,暗自感叹:我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
王淮宁握他手:“太医已说无妨,好生将养。”此时此刻,他有几分慈爱关怀。
苏勒说不出话,闭一下眼睛,很快又昏过去。
王淮宁本待回东宫,转念一想:事已至此。不管苏勒能否挨过今夜,他不走都能留点好名声,走了要被知情人骂作凉薄。他索性忍下来,别院下人都得了右相命令,伺候他在外间床榻将就,倒不难过。
这天晚上请安,太太训斥欢颜都懈怠,心想:你们母女命贱,扶不上墙。欢颜听说苏勒受伤,倒不好再说“秃子”,心想:那天我咒他去阎罗殿,是否太狠?她后悔:苏勒只消别提亲就好,不用死吧。
第二天清早,不知几人怀着鬼胎,盼望苏勒死讯。他倒是醒了一会儿,重伤之际“其言也善”,对王淮宁道:“大人,我此生未必有几天,莫要耽误令爱。”
王淮宁心想:除非你死了。我若半途反悔,朝廷也要追问。他慨然道:“哪里话?我们一家都等着贝子康复。”
苏勒想一想,欢颜容貌快记不清,似乎娇憨可掬。他不知能否活命,说一句实话:“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
王淮宁胡思乱想:少年多番用心,莫非真是情种,还惦记见欢颜?他回想自己女儿虽非绝色,倒也不俗……他信口安慰道:“过些天你们再见一面何妨?小女也是仰慕贝子才学。”这都是没代价的话。他想:你明天若不死,还可见面,今夜就算了。你但凡能活命,我把欢颜赶紧嫁给你。她只要落入你家,等你再死了,王家也不用担上“望门寡”三字。事到如今,政局都顾不上,他只盼别出丑罢了。
刑部连日追查凶徒来历,却是隐在菜市的外地人,平素独往独来,不知有无同党。约过半个月,苏勒神志清醒,坚持回自己府里,右相别院给他找了稳当马车,缓缓送出。
苏勒的贝子府很小,只五层院子,地段确与女牢很近。他回到家,松一口气,知道还能活下去。
步辰鱼等白天人散了,夜间来看他。苏勒笑一声:“这样闹法,我几时能把王欢颜弄来?”
这些天,刑部、东厂、西厂轮番拘问两大戏班和所有铺户,也不是捉到把柄,一味讹诈罢了!步辰鱼和玉无痕拿出银票就无事,趁着歇戏还物色人才入会。步辰鱼说:“这些天看来没妨碍。你若实在不喜欢,找机会退婚也可。”这是很勉强的话,步辰鱼也知道可能不大。
苏勒道:“没什么不喜欢……师父,那个女孩子很简单,弄过来省心。”
步辰鱼几番打听,都说五贯杳无音讯。他动了疑心,让郑小南着力去刺探,与王家相关的人都说欢颜头脑不正常,想来不会是写戏之人。谁知过几天,刑部狠狠询问鸿瀛班几回,连孩子都叫去单独诈口供。步辰鱼怀疑欢颜终于想明白告官,不忍心打搅苏勒,嘴上没提。苏勒何等精明,看出一点来,暗地派武士打探,联系思索,疑窦丛生!
欢颜听说苏勒半死不活。她倒安分些,每天惴惴:他不要真被我咒死了。这天她写完一段戏,觉得不顺手,里面凶手太傻,清官断案无缘无故。她一时泄气,忽地甩开笔,走到一扇窗前,一把推开窗子,看见外面天空淡蓝,墨染一般的树干迎风舒展,枝枝都是半开半落绯色花瓣,已经是大好春光!阶前屋角下也有嫩绿的草芽。她愣了下,也感慨:万物生机盎然,有人却可怜兮兮躺在病榻上,还是离家在外……虽然那人疯了点!大叔更不知道做什么,她的戏再看过不曾!
在三层院门口,两个丫鬟低声议论,几句话传进她的耳朵:“固山贝子乘软椅下了车,如此挚诚,老爷、太太还不让见一面?”
欢颜听得大奇!
原来,苏勒自恃不死,又拿出内里刚强的性子,一鼓作气前来看个究竟,面上却病怏怏、痴情模样。太太听说他不请自来,非同小可,只好让烜功先去应酬,叫人喊烜勋回来,并给王淮宁送信。
在二层院子正房,苏勒与烜功三次见面,只歪在软椅里,说诗画古籍。烜功猜想他对欢颜一见钟情,起了些许好感。三省闲不住,早偷看三两回,心想:欢哥儿竟像戏里唱的,有了真情人惦念,没正室名头也罢!他转脸一笑,恨不得跑去秦宅告诉刘管家,可惜现在不能了。
王淮宁在东宫办事,近来皇帝斋戒,太子代批部分奏章,正是紧要关头。他听说苏勒找上门,胡乱点头说好,干脆挥手:“事情已经定了,他们关外风俗不同,实在要见面,也无妨!”他听说长公主已从五台山启程,回到京师就好办事。
太太听了回话,气得不行,道:“这是从古到今没有的道理!”
欢颜在屋子里一头雾水,她想:莫如见见苏勒?问他怎么想的!要是他好说话,求他撤回婚约行吗?那算什么“婚约”?混叫罢了!
小净还乱衡量:“再怎么为了宗室、使臣破例,肯到他府里算顶天了!哪有说见就见?”
烜勋都回来了,苏勒精神越发萎顿,还是撑着不肯告辞,看得人心疼。太太在后院怕拖延出大事,一咬牙,只得叫人把欢颜重新扮成男孩,让烜功看顾:“我不管了!”
欢颜有七分想见苏勒:一来观摩活生生痴人,二来劝他回心转意。她换回男装,只如久别游子重归故里,精神抖擞,昂首阔步朝外走。三省猫在山墙一边,看她走院门出来,比往日跳墙还神气,更是大乐。他不好过去搭话,眼看欢颜走进正屋,隐约说声:“那个……”
苏勒正受不了,心想王家让我挨到死不成?他眼前蓦地一亮:今天欢颜穿着雪白府绸单衫,淡绿裤子,银色缎子短靴,腰上随意系条浅灰色带子,头发一束了事,面如傅粉,双眸灿若星辰,有点“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意思!一两个月光景,她又长高一点,也显得瘦了,虽然略带忧色,举手投足却更大方。
烜勋不爱看她,找个借口暂且走了,烜功留下照料。
欢颜走到苏勒面前,到底心软,先问一句:“你的伤口深不深?疼不疼?”
苏勒大出意外:塞外女子虽多豪放,订亲也有一定仪式,照着规矩来。贵族进城后礼仪更多,就算不似汉人严格,也少有未嫁少女直接了当与男子问话——他外面勾引的少女都半推半就,被他诱惑成了,还飘飘然说些浮辞滥调。唯独欢颜堂而皇之,孩子一般率真。他想起自己欺骗而来,竟不自在,委实也累了,哑声道:“我的伤没什么,我听说前阵子你也病了。”他把多少花言巧语咽下,出口成了家常话,宛如认识很久,没了官场矜持。
欢颜嘿然了事,一本正经望着他,不知如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