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淮宁看来,欢颜的做法就是“鬼鬼祟祟”。但他眼见苏勒被欢颜啰嗦得回头,表情煞是微妙。他又得意起来:苏勒是被王家吃死了!这小子固然喜欢装摸作样,实际还是被欢颜拴住了。王淮宁不管苏勒是“得不到所以在乎”,或是莫名其妙合了眼缘,反正现在他不担心苏勒失去掌控……他暂且看他们说一两句再说。苏勒心机深,究竟性格还得从这些小事捉摸。王家的长随和贝子府的武士都不自在,他们都觉得大好家风消失殆尽。
苏勒自己都没注意,就转过身将欢颜的银锁扯在手里了。欢颜猝不及防,手指被链子划一下,抬头看他眉头深锁。她很怕触犯苏勒的毛病,更怕他“二姨太”作风加重,小心赔笑。苏勒瞧她又没深浅,真把他当没用东西。他是心烦:步辰鱼是相貌英武,但京师纨绔子弟也都不是丑鬼。王家人长相都不差,欢颜又不是没见过,怎么就鬼迷心窍了?
欢颜早晚要将原委透露给王淮宁,这时候不妨讲大声点,盼着王淮宁也听见一两句,了解她几年来写戏本的缘故,她直来直去道:“你仔细看看……那天荆王也说过我小时候看过一场戏,这就是我后来托三哥哥找人打的银锁……你也许听说过,我小时候摔过头,好多人都说我是个白痴。我是喜欢看戏,可我又不是那种看见优伶就追着跑的暴发户老妖婆……”苏勒听她语气愤然而幼稚,不觉一笑。欢颜一愣:你才叫喜怒无常!她又道:“我近来明白,这么多人都对我好,可是我小时候不明白。我小时候跟别人都不一样,我看自己就是不如人,别人也不理我……我带着这个银锁,就是要自己记住,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别放弃希望!他……他那时候就是个大人了,我还是小孩子。他对我说,我不是个白痴。”
她这几句话平淡如水,因为害羞,前后也没照应,显得跳脱。
苏勒看着银锁上蟒袍男子的轮廓和小女孩仰面憨笑的姿态,他忽然又“原谅”欢颜了:她当然不是白痴,但的确是个糊涂蛋。他视线越过欢颜的肩头,瞧一眼王淮宁。王淮宁很少看欢颜那只银锁,此刻也猜出大半,却他摇摇头。王淮宁何等人?就算暗地里三心二意,刚才只差把欢颜推到太子面前去,眼下还要做出“包庇苏勒”的姿态:我们王家早就知道了,特地不告诉她,免得节外生枝。这都是因为你看上了她!
苏勒将信将疑,心倒是更放宽些。步辰鱼年纪大欢颜议论,眼看要三十的人了!说起来,苏勒只需要等几年,步辰鱼老了都没那么抢眼。回头找机会将真相说给欢颜,她的记忆都落了空,这桩公案也就完了。而太子……天下谁不知道他独宠太子妃,不惜为此违抗上命。那是孝顺的太子唯一大不敬之处。苏勒看欢颜低垂着头,太子那只玉佩还给她当免死玉牌挂在脖子上……太子让当她是小孩子吧。若说她念念不忘“步辰鱼”第一个说她聪明,太子也是念在她小小年纪、毫无功利之心、无意间还肯站在他一边。这些都不是什么爱慕,太子比步辰鱼年纪还大些。
欢颜听苏勒也不答话,还不放心,悄悄打量他脸色。苏勒想她闯过荆王驾前、还要被捧成“女中圣贤”呢,待他还是这么孩子气,他更消了三分气——她糊里糊涂写了几年,根本记错了人!欢颜幽幽问:“所以,我就是,就是……”她也没法撇清干净。她自己知道,她没有大举跟着步辰鱼背后,只因拿不准对方心意。要是步辰鱼那晚说一句“我是来找你的”,她可能连生母都得忘掉、当场拼命杀出重围也跟着跑了!她脸一红,干脆说回苏勒头上:“所以我每次都劝你,你别生气啊……这事跟你没关系。”
最后一句话把苏勒得罪了,他脸色又差了。欢颜看着不妙,忙又补上一句:“你肯定死不了,是我很好的兄弟!”
这还是苏勒糊弄她的话,被她辞穷搬回来敷衍他自己。他忽然记起自己一路诓骗她看戏,最后耍了赵王的壮举。他故意道:“谁告诉你、我生气了!”他作势要走,这次是舍不得了,所以他说话留一句尾巴。“我也不是你的好兄弟,不然你不会连日不闻不问,连我的嬷嬷都不肯见。”
欢颜吃亏在心好,忙道:“我没不理你呀,我那不是准备教书、忙不过来么?”说完她就后悔,完了,好像又给机会让苏勒赖上门了。
“真的?”果然!苏勒听见她的话,立刻低下头:“那是我的不对,太多心了!愚兄向你道歉!”
他要是再轻佻点,欢颜就能翻脸了。但他一本正经,拿出少年男子间应酬的腔调,欢颜又不好大吵着问:你不会还是喜欢我吧?她硬着头皮忙搪塞一句:“哪里哪里。贝子,你到底身份尊贵,兄弟一词我顺口说说,而且我将来管了女义学更要忙乱。要是有礼数不周的地方……我请三哥哥去找你探讨学问吧!”
这话前因后果干脆连不上,苏勒忍着笑,忽然觉得一切这么简单:没有哪个男人喜欢在少女面前败给另一个男人!欢颜又很好骗,稍微逗一逗就说出许多意想不到的话来,事情本身很好玩。他说:“没关系,我没有生气……你看,你老是诬赖说我生气,那我只好把别人推开,听你的话到你家走走——来人,告诉人家我不去了!”
他哪有别的应酬!一个武士眼看他听了密报就跑出来围堵欢颜,没来由烧书,转脸生编死鬼故事,现在又扯出所谓应酬。武士一拱手:“是,奴才这就是!”
欢颜瞪大眼睛:事情绕来绕去出了错。她本来是看苏勒可怜,才想请他来家撮合丫鬟开解他。他却暴露出先前装死的嘴脸,她还替他难过什么?
王淮宁听得都想大笑:他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岁,也算是大号的“两小无猜”,怎么儿女情长可以这样热闹?比朝堂争斗还“瞬息万变”?王淮宁自己娶妻纳妾都算乏味,这时叹息一声:难怪这小丫头有些福气,写戏就花样多,她比戏还有趣。
欢颜肃然将银锁从苏勒手里扯回来,同时警惕朝王淮宁身边退去:“贝子,你要是太忙的话,就别麻烦了,你那根白头发拔下来就成!”
苏勒听她还是没礼貌,刚才欢悦的心情稍微淡下去,然后他嘲笑自己:一个觉罗子弟不能骑马射猎,却学大顺读书人披头散发,还露怯……真是丢人死了。但是他知道欢颜对步辰鱼都是误会,毕竟开心,心想:罢了,也没有哪个医生明白告诉我今天就死,那还愁什么?忧愁装出来骗人可以,自己当真就没意思!他微微一笑,抬手捻起那根白发:“是这个?”一下,他将白发扯掉了,随手丢在空中。
欢颜和他都兴起一个念头:小孩子如果病得太厉害,大人就给他剃发治病。但愿他拔掉这根白发以后,病都好了。她将银锁重新系在腰带上,他不由得想:这个应该让她带着,要是哪天太子查知王淮宁所为,王淮宁凭这银锁都能做点文章、兴许逃过一劫。
王淮宁看够了,朗声道:“好啦,回家吧!”他没有点欢颜的名字,自然就把苏勒也包括在内了。
欢颜眼看着王淮宁走过来,一把握住苏勒的手:“跟我们走吧!”敢情前面许多心思都白费了!他们还是大局已定的模样。
欢颜别扭地不肯跟上,落后好几步,长随们只好散得更远些。一行人拾阶而上。
步辰鱼与龙头好像寻常路人搭讪,沿着河堤找僻静处走,很快碰见了两个人。他们搭话期间,他随意朝远处望去,结果发现苏勒与王家人站在一起,欢颜期期艾艾追着苏勒说话……步辰鱼倏地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她只是跑到他面前,却没有说更多话,更不可能追上她。她毕竟是东宫属官的女儿!他看着王淮宁待苏勒如同家人,欢颜对苏勒也绝非反感。龙头也望向那个方向,笑起来:“我刚才隐约认出来,那是东宫左府丞王淮宁,听说他家开本朝首例,要为无家可归的女尼兴办义学。他的女儿也是才女啊,京师附近的乡县都在议论她。”
“是么?”步辰鱼索然无味。他固然喜欢欢颜的戏本,但他不认为她是才女。这听起来很矛盾,其实有道理。她的戏本可贵是因为心思纯净,但她的辞藻笔力都不足。如果大家都传说她是才女,那只能是王淮宁私下动用势力、硬吹捧的结果!这就跟很多纨绔子弟毫无二致,他们不但压榨民脂民膏,还要贪图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名声。
龙头故作不知缘故,还道:“你也许都演过她写的戏。”
步辰鱼断然道:“我这几年只试过一两个寒门才子的本子,倒是没演过她的戏!”
与他们聚会的两个人瞧一眼王淮宁:“那就是大顺国太子的宠臣么?”他们说话时舌头有些硬,明显不是汉人。
龙头看他们竭力装扮,仍不能掩饰李氏朝鲜国民特别的相貌,不禁摇摇头,随即回答他们:“是,两位商团首领看他如何?”
个子稍微高一点的商团首领说:“在我们朝鲜,两班贵族可不会带着女儿抛头露面。”
龙头趁势道:“在我们大顺皇朝和他们王家,那位小姐也是少见的!”只有他自己明白这话如何中伤了欢颜。步辰鱼那样经历,自然是忌恨八面玲珑、纸醉金迷的女子,可是王淮宁公然要将女儿往那条路上引。这个意外出现的“变数”与步辰鱼注定隔阂增大,也就难以破坏清国贵族信任,更不能动摇步辰鱼的心志了。龙头道:“我们会中兄弟的遗孤都没那么不顾礼法——她们日日在深闺为弟兄们缝制衣服,替前方的勇士焚香祷告。”
步辰鱼更觉得尴尬:他走到哪里都有女子追逐,当初刚到会中养伤也不例外。龙头是要他记得某些德才貌俱佳的少女吧。
他们站得位置,欢颜轻易看不到。苏勒走几步,听欢颜又无聊了,信口对王淮宁道:“大人,劳您动问,我府里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前阵子买的一班小戏子水土不服,病死了两个。”
这句话欢颜听见了。她记得小戏子玉雪可爱,病死两个如何使得?她不免大叫一声:“啊?”
苏勒一回头,看她站在几级台阶下、眼圈红了。他纠正自己措辞不严谨处:“差点病死了,后来治好了!”
欢颜没好气,自己都想跳河:苏勒根本把她当孟获来戏耍,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招,每次主角或情节换一换,她就上当……他是动不动说死,一会儿他死了,一会儿他又死了,一会儿她不赶走荆王、她祖父就累死了,一会儿他又要死了,一会儿他的朋友死了,一会儿小戏子也死了……最后都活着!她要骂几句,心思一转,居然悟了:苏勒要不是命运多舛、被死亡阴影笼罩,他也不会总开这种玩笑。他说进退两难,也有几分是真的。她硬是牵起嘴角,笑一声:“自然,你府里的蚂蚁也能长命百岁。”
苏勒看她又在乎他了,他倒觉得自己没那么轻易垮、脚步也轻快、天知道过了十几二十年会不会有新药出来治好他!他不喜不嗔,转身继续走。
王淮宁若是三十几岁,只怕就要痛骂他们不要脸面了。现在他年近半百,却想着苏勒遇刺后刚醒的样子:这家伙有多大!他也就在欢颜面前有些正常心绪!这也没什么不好,哪个当官的招女婿不希望对方实心跟女儿过日子?
欢颜不能一味被动,她虎着脸跟上,心里盘算:到家一定要好好鼓励小净,连思芹都算上,让她们“姐妹”谦让、娥皇女英,让苏勒移情别恋。
他们走回河堤,远处欢呼雷动,是龙舟竞渡分出胜负了。
要说之前还有人认不出,现在苏勒站在王淮宁身边,过路百姓就都猜出来了:那就是王淮宁带着女儿、女婿吧。“赵王诋毁王家女儿”、“王家女儿本来不让须眉”这些谣言已经在流传。现在大家着力看,苏勒果然满头全发,远非人们印象里凶悍残忍满人的形象,斯斯文文。欢颜果然像个少年公子,气质透彻儒雅。王淮宁也是好风骨……人家其乐融融,丝毫不见邪气,反而显得长幼有序,赵王闲着没事告哪门子状啊?大家虽然没见过大族千金如此,但颖河郡王的遗孀是西北小公主、她有时候不戴面纱就出门,也不是没成例。
苏勒走几步,看欢颜终究不跟上,毕竟寂寥。他一转身,道:“欢颜,我打扰你们了吗?”
欢颜有冤没处诉:这个人就是口是心非,披头散发闹完达到目的再卖乖……哎呀,说起来二姨太也是这样!
苏勒如果知道欢颜心里笑他像二姨太,不知作何感想。
欢颜挤出一脸笑道:“没,我不是说了吗?现在……你的轿子在哪里,快跟我家去梳头发吧。”她想象苏勒左拥右抱,也免得两个丫鬟天天犯愁有没有通房机会,哈!
苏勒见她皮笑肉不笑,眼神里另外有点“坏”,心想:你家的丫鬟真是乖巧多了!你非要带她们进门,可不要后悔。其实他自己心里彷徨:他小时候见过生母与其他妻妾争锋的苦恼,要是可以选择,他宁愿如汉人那句诗所说,自己的家里只有“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是蒙古郡主不要他,欢颜也不要他。他胡乱勾引那些女子也不全是虚荣,也有潜在的念头:在正妻和侧室定下以前,他是不能公然纳妾的。但他如此,鬼才知道将来哪个年月能有子嗣。结果他就对那些巴结来的人照单全收……午夜梦回,他又回到以往的想法去,恨不得日子清静些!
苏勒道:“好,不过你现在走近些,我有东西送给你。”
欢颜想都不想,定在原地,双手齐摇:“不要,不能再要你东西了!”她经常被苏勒逗得以为他一无所有,结果忘掉他近乎“土财主”的挥金如土行为。
王淮宁看武士们抬来轿子,心里暗笑:你们两个小的到底有几车话还没讲完。
苏勒其实还是斗气,怎么步辰鱼来了欢颜就追过去?换了他,欢颜却要诓骗、喊叫才肯凑过来?他说:“那你送给我礼物!”
王家的长随都想:我的姑爷,您能等两天成婚回家再闹吗?
欢颜眨眨眼,又不知道他想怎么样。
苏勒当然不能在王淮宁眼皮底下太放肆,就伸手遥指欢颜的额头:“你脸上画的什么?”
欢颜也拿不准:苏勒是不是总认为他自己活不长,所以才会这样、多搭讪一句算一句。她努力“嘿嘿”,道:“这个啊……本该是家里长辈给小孩子画的……”说到这里她又不好意思说了,苏勒的家人都不在这里!
苏勒想:是了!他促狭起来,脸上越发半死不活:“你的雄黄粉还有没有剩下的?”
欢颜心想:啊,他就是要学全套的风俗,也要雄黄粉。她摊开手:“我就是路上胡乱蹭的。”现在她掌心只剩下一点点了。
苏勒对王淮宁一拱手:“大人……”他们密谋时既郑重,眼下他倒学起撒娇来。
王淮宁惊得几乎倒仰,不过说真的,对于苏勒他不讨厌,毕竟他们行事准则很像。王家上下自诩清高的太多,像苏勒这样奋发图强的少年几乎没有!苏勒好似老天赐给他的晚辈帮手。王淮宁叹一口气:你们从此好好相处吧。他也对欢颜招手:“过来吧。”
欢颜战战兢兢靠近。王淮宁没管她的掌心,却朝她头顶按去:“你眼看要做大人的事了,这半天玩得还痛快?”
欢颜的确是很乐的,要是没有苏勒的婚约,她就当自己功德圆满了。王淮宁用拇指涂过她额头剩下那点粉末,然后转向苏勒。
苏勒莞尔一笑。
百姓不敢靠近,只在十几部开外看见清国贝子在王淮宁面前好似大孩子。王淮宁举动平和,不计较礼教,竟比那些计较的更有长者风范。他一笔一划在苏勒额头写了“王”字,可惜雄黄粉太少,字迹几乎不见:“好啦,你安生跟我们回家吧。”
苏勒点点头。
有些表面功夫就是要顺手做。他们各自上轿、上马,百姓们已经议论得炸锅:“以后再别说王家没什么出彩的,看看王左丞把清国人招抚得那样好,不愧是太子门下的人!”
传闻就像酿酒,可以慢慢发酵。
太子从天坛出来,街上的议论才真正热烈起来:没见过王淮宁的百姓也造谣说见过了。“这一年太子亲行避毒,王左丞都知道与民同乐,看来还是有指望的——太子监国以后,百姓还有好日子过啊。”
太子听了锦衣卫的报告,心想:王淮宁总是这样,不管事情多么小都替东宫争取……他吩咐道:“给苏勒的赏赐另加一份,比照他们清国正使多西琛的例子吧,毕竟苏勒今天被人刺伤过。”
欢颜这一路回家,也算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她听见满街对她的溢美越发夸张起来,中间夹杂着几声市井闲话:人们对“五贯”的骤然成名倒是意见很大,不识字的街边小贩也唾弃起来。这真是笑话啊,欢颜想。
武士们望不见苏勒在轿中的表情,却想:也难怪贝子看见未来侧福晋就把好多事忘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能被人称赞到这一步,能被人嫉恨到这一步,就算不能说才华足够,也自有一股特别的力量,让人瞩目吧……嫉恨甚至比称赞更说明问题,因为嫉恨的程度完全发自肺腑,不像称赞可能有夸大成份。
苏勒坐在轿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一路上他都在捉摸,今后怎么找机会跟欢颜多说几句,或者想刚才那样额头画字、跟她一起做点什么。他居然都没别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