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得很平稳,上官晚晴坐在里面丝毫没有颠簸不适之感。一路上,浣绿和玉儿轮流着说些笑话及以前从别处听来的趣事开心,倒也不觉得闷。中午休息了一会儿,喜婆唤浣绿和玉儿两人下去端了饭菜上来,大家简单的吃了,又开始赶路。
马车辘辘,马蹄得得,自南向北迤逦而去。
一行人看似不紧不慢,可楚意知道,他们并没有耽误行程。相反,比他预计的还要快,想及此,楚意不由得再次看了一眼前面那位意态闲闲的公子。
他疑惑了,这是平时那个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三公子么?
日薄西山,雾霭沉沉。路上行人车马渐渐稀少,楚意不动声色的瞅了一眼不远处的树丛,半人多高的丛林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里显得影影绰绰,轮廓模糊,偶有一两只小鸟倏忽一冲而起,直上九霄。从江州起,已经跟了一路了。他抬头望了望天色,等待时机?
公子他,有什么打算。
戌时已过。
楚凌一扬衣袖,车马在一家客栈前面停下来。此时,马车里早已燃起一盏羊角小灯,灯是天完全暗下来之前,紫苏在放茶点的木格子里找到的。没有风,马车里被厚厚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连一点星光也看不到,只听见车轮和马蹄的杂沓声。要是先前没有看到那盏小灯,她们的时光可就难消磨了。
“请新夫人下车。”喜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却仍笑着。
“知道”。紫苏应声。
上官晚晴一听,半躬起身子就要下车。紫苏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将早已拿在手里的盖头,哗的一声蒙在她头上。上官晚晴失笑,她早已把这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自己是出来踏青的。
浣绿跳下去,一次将上官晚晴,紫苏、玉儿和香儿搀架下来,随喜婆上了二楼。
几人进了房门,喜婆道,“新夫人安心歇息,这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全新的,是特地为新夫人备下的。”
紫苏扫视一眼,将上官晚晴搀坐到床沿上,笑道,“多谢大娘。”
喜婆闻言,掩嘴而笑,“姑娘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总这么谢来谢去的,岂不显得生分了,况且,以后我老婆子还得要仰仗新夫人和姑娘的”,见紫苏疑惑,又补充道,“我老婆子不是外人,是楚家本家的,素日在老夫人跟前走动,这次呀,来替老夫人接新夫人,哪有不尽心的,姑娘叫我楚妈妈就好。”
浣绿接口道,“楚家本家的可不都姓楚么,你叫楚妈妈,别人像你这么大年纪的,自然也能叫得,到时候,几个楚妈妈站在一处,不就分不出来哪个是哪个了吗?”
喜婆颇有些自豪道,“这位姑娘说得有理,可在楚老夫人面前,叫楚妈妈的,还真只有我一个。”
“噢?”浣绿和紫苏对视一眼。
喜婆却不再多言,接着先前的话头道,“这一切,都是老夫人特意嘱咐过的,万万不可怠慢了新夫人,新夫人好福气。”
玉儿插嘴道,“这客栈这么大,怎么就空荡荡的,刚才上楼的时候,一个人都没瞧见,本来还想着趁这次机会,见见世面。“
喜婆见玉儿年纪不大,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便笑道,“小姑娘知道什么,楚家前三天就把这客栈包下来了,打扫干净,以免闲杂人等知礼的不知礼的,惊扰了新夫人。听说付了十天的银子,等新夫人回门的时候,再不麻烦一回。”
香儿惊得张大了嘴巴,“这得要多少银子啊?”
紫苏像浣绿使个眼色,浣绿从身边的荷包里,掏出两锭银子,塞在喜婆手里,“一路上多亏有楚妈妈照顾,这是我们家小姐的一点心意,给楚妈妈买些点心吃。”
喜婆笑着收进衣袖里,“这怎么好意思”,说罢,朝上官晚晴弯腰行了一礼,“多谢新夫人赏赐。”
紫苏笑道,“一路上,听见楚妈妈和外面那几位大哥称姑爷‘凌公子’,可是,……”
紫苏欲言又止,喜婆已然会意,也不隐瞒,道,“姑娘误会了,外面那位公子,不是新郎,他是楚凌公子,新郎的弟弟,受了老夫人之命,来替玥公子接新夫人的。”
紫苏瞧了上官晚晴一眼,只见女子蒙着脸,洁白如玉的手指,缓缓收紧,遂向喜婆道,“多谢楚妈妈指点。”
正在这时,几人听见敲门的声音,只听得外面店小二道,“小的给各位姑娘小姐送饭来了。”
玉儿和香儿一听,连忙走到门边,将饭菜一一接过来,摆到桌上。喜婆见状,识趣道,“请新人和各位姑娘用饭,老婆子退下了。”
上官晚晴道,“浣绿,送楚妈妈下去。”
“是”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上官晚晴一把掀下盖头,紫苏上前小心唤道,“小姐?”
哪知,上官晚晴眉眼一舒,朝她粲然一笑,“饿了一天了,吃饭。”
用罢晚饭,上官晚晴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睁着眼睛看那半开的窗子外,深邃的夜空。遥远的天际,几颗小星星一闪一闪,好像她的凄清的心情,明灭不定。
果然,她的猜测是对的。
耳边传来紫苏她们均匀的,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她转过头,看向她们,紫苏十七岁,浣绿十六岁,玉儿十三,香儿最小,才只有十一。她们跟着她从上官家到楚家,从江南到北方,没有一句怨言,甚至没有流露出一点不满。此时,她们相互依偎着睡在地板上,睡得如此恬静。好像,本该如此。
君尊臣卑,男尊女卑,主尊仆卑。
她又有什么不一样,以后就要在这样的世界里度过。
她是否也该如此,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夜色深沉,她迷迷糊糊的睡去了,手里紧紧握着那柄圆刀配饰。
子时。
客栈外的小树林。
“大哥,该动手了。”泥鳅凑近黑林豹,小声说。兄弟们守了一晚上,现在月黑风高,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你都打探清楚了?”黑林豹哑着嗓子问,一双眼睛闪着攫人的冷光。
“一清二楚,算上女人,一共是四十六个,消息没错儿,这是个大户人家,光嫁妆就几十箱子,算上那人的酬金,够兄弟们吃上一年的了。”泥鳅兴奋的说着,看来这次接了一票好买卖。
“他们没发现你?”黑林豹不放心,他总觉得那桃花眼油嘴滑舌,不可靠。
泥鳅拍拍胸脯,“兄弟办事,大哥放心,我和小六子暗中跟了他们一天,他们都没动静,那几个穿黑衣服的就是一群草包。再说,兄弟们的计划万无一失,不会有错。”
黑林豹一咬牙,“上”。
朦胧中,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刀剑打斗的声音,上官晚晴一个激灵,猛的张开了眼睛。她坐起身子,侧耳细听,不错,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打斗,好像,人数还很多。她连忙跳下床,凑到窗边,天空一片漆黑,像被打翻的墨汁,晕染整个苍穹。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凭借几点火把的光芒,隐约瞅见客栈外,数十个人影交缠厮杀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楚家的人,哪是来犯者。唯有雪白的刀刃挥舞着,偶尔碰撞出零星的火花。
上官晚晴转过身子,急忙叫醒紫苏她们几个,她们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个一个害怕的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小姐,我们……不会有事吧,”紫苏额头上沁出冷汗,说话也不利索了。
“绝对不会。”上官晚晴目光坚定。她心里也没底,只是,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她们了。
“快,到这边来。”
上官晚晴把屋子中央的圆桌拉到墙角,让她们几个躲在下面。现在出不去,得想办法,保护自己。
外面。
“你……你们没事?”黑林豹被楚意踩在脚下,费力仰着头,不可置信。他事先明明派人混进客栈,在他们的饭菜里下了迷药,怎么他们没被放倒,自己的人一出现,不费吹灰之力,就被他们拿下了。
楚凌居高临下的望他一眼,“就凭你,也想打劫楚家?”
“楚家?”黑林豹眼珠里差点瞪出来。那桃花眼只说是燕州的大户人家,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口中的大户人家楚家。
“大哥,咱们被骗了。”小六子痛心疾首。
楚凌懒得理会,只道,“你运气很好。”就欲转身离去。
楚意明白,按规矩,府里办喜事,不许见血。
谁料,黑林豹嘿嘿阴测一笑,“楚公子,你也太小看我黑林豹了,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我明知打不过你,以防万一,当然先擒你们的短处。”
楚凌止步。这时,一声女子的惊叫声破空而来:
“啊——”
下一刻,楚凌身影一闪,已经超客栈二楼急掠而去。莫言见状,立即跟上。
窗子大开,房顶上破了一个大洞,地上零落的散着掉在地上,破碎开来的瓦片,风灌进来,烛火被吹得明灭不定,上官晚晴的脸默在灯影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指着对面的人。
楚凌冲进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女子身着大红嫁衣,瘦削的双肩微微抖动,看得出她很害怕,却仍倔强的坚持着,风吹起她鲜红如血的裙摆,宛若一支独自绽放在枝头的梅花,凌霜傲雪,清冷孤绝。三个身着淡粉色衣服的丫鬟瑟缩在她身后,一个立在她身旁,俱是惊恐无比。
听见有人进来,女子猛地转过头,她雪白的面容被摇曳的烛光照的忽明忽暗,长睫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模糊不定,只一双清亮的眸子,仿佛秋天的湖水,泛着粼粼波光,明澈无比。看清来人,女子激动地大叫:
“楚凌”
随即露出一个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来的正好,她快撑不住了。
楚凌微怔,随即朝身后道,“带她们出去。”
立即有两人上前,泥鳅想要阻拦,无奈被楚意拦住。楚凌眉头一皱,似有不悦之色:
“怎么回事?”
楚意一顿,面有愧色,“属下思虑不周,没想道他们从房顶上突袭。”
只有两个人引着她们走向外面,玉儿和香儿年纪小,被吓坏了,一路上只管哭哭滴滴,紫苏和浣绿一人一个,软言安慰。夜色苍茫,没有人注意她。上官晚晴不动声色的落在最后面,看着紫苏几个人的背影,心潮翻涌。
现在逃跑,不会被发现的。
她不想低头,楚玥迟迟不肯露面,临行前上官晚幽的一席话,对未知的茫然恐惧,她不想再往前走。
她要离开。
可是——
外面也许更危险,就像今晚,数不清的强盗抢劫杀人,无恶不作。她人生地不熟,要去哪里,以后怎么生活。就算逃跑了,要是下场还不如现在呢?不管到哪里,都会有坏人。
万一,假如万一,她会因此过得更好呢。像以前一样,一个人,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万一,她会因此遇到真心相爱的人,幸福的度过一生,无忧无虑呢。
她就这么走了,紫苏她们怎么办,上官家会拿她们怎么样,楚家又会怎么处置她们,紫苏是很好的人,她们都是无辜的,她要是不见了,会不会连累她们?连累这些前去迎亲的人。
万一,上官家和楚家不会追究呢?上官任承一股书卷的清气,是恬淡之人;从喜婆的话里能得知,楚家的老夫人也很仁慈和蔼,要不然,不会事事为她考虑那么周到。不过,一个丢了女儿,一个丢了孙媳,他们会轻易善罢甘休吗?
不知道,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对她来说,她们只是一些不相干的人。对,她们是不相干的人。这么想,心里就好受多了。不会愧疚,她没有做错,她不能对不起自己,她很害怕,怕如黑夜般看不见方向的前面的路,她很怯懦,怕一不小心卷入漩涡回不了头。这种无力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恐惧,让她窒息。
她不难过,也不愧疚。
上官晚晴心乱如麻,种种念头惊涛骇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朝她席卷而来,将她淹没。时间被放得很慢,从楼梯到门口的一段路似乎变得很长很长,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她走的好累,恍惚间只觉得手脚冰凉,脊背早已经被冷汗浸透。
紫苏、浣绿、玉儿、香儿的背影逐渐变得模糊,远离她的视线,融进无边的黑暗里,不远处,跳跃的火光将眼前的一切映照的像一个朦胧的梦境。只是,梦醒了,她会回到原地吗?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上官晚晴处在天人交战中,她呼吸急促,手里紧紧攥着那柄圆刀。唯有如此,她才知道自己仍然醒着。她下不了决心,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一踏出客栈的门,望着一片漆黑却空旷自由的四野,脚步却不受控制的向另一个方向移去。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小心翼翼的逃离人群的视线范围。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她突然跑起来。冰凉的风刮过脸颊,有温热的液体滑落。这时,月亮从乌云里出来,洒下银白的光。四周静悄悄的,远处依稀有林木的影子。路面忽高忽低,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奔跑。
辨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过了多久。上官晚晴停下来,万籁俱寂,她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安全了么?
上官晚晴转过身,回头望去,身后已经看不到客栈和火光。
休息了一会,上官晚晴仰起头,寻找北斗星的踪迹。她早就打算好了,先把身上戴的首饰卖了,再找一处偏远僻静的地方,躲避一阵。现在,得认清方向,走出这片林子。乾国人口稀少,一路上,望见最多的,就是一片接着一片的树林。
星光黯淡,什么也看不到。
上官晚晴轻叹一口气,忽然觉得不对劲,刚才余光瞥见的那个影子是——,她大惊失色,惊恐抬头。白色的月光下,身着红衣的男子慵懒的斜躺在树干上,轻轻曲起一条腿,漆黑如夜色的眸子,闪耀着月亮的银光,带着睥睨万物的狂傲,好整以暇的望着她。她曾想过那会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原来,是彻骨的冰凉,瞬间冻住了企图逃逸的她。见她抬头,俊美男子忽然一笑:
“那边才是北方,大嫂走错方向了。”
楚凌一甩衣袖,手指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