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用过早膳,晚晴起身去了悦然轩。
经过遣散,府中下人去了不少,显得空荡荡的,十分冷清。穿门过院,见不到半个人影。但,她十分明白,遣散的只是仆婢随从,楚意的上百个家丁模样的护卫,可是一个也不少。只不过,他们通常都在外院走动。
虽然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经过老夫人最后一次“清洗”,她现在的处境,自在了很多。不必再在意虎视眈眈的二姨娘,不用暗暗防惫身边的藏匿的眼线,担心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露出马脚。虽然这一点她从未太在意,但明知时时遭人监视的处境,为避免多生是非,她仍采取了柔和的对应方式。
但眼下,已经没有这份顾忌了。老夫人仙去,不会在权衡利弊之间,时不时找她的麻烦,敲打一下。二姨娘自从那日后,再没了多余的心思。而身边,紫苏是她的心腹,五儿是她所提拔,深受她信任,小碗天真懵懂,处处为紫苏马首是瞻。至于离开的小喜和安儿,虽然没犯过什么大错,但想起那日她们自作主张,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楚玥究竟暗中参与了多少,但若说他完全置身室外,只小喜和安儿这件事放在这里,她就不信。
昨晚上想了一整夜,她也想通了。既然不知道,就不想了。反正她已经把话说给了正主听,至于他知道了多少,怎么想的,那是他的事,跟她没有关系。她只要知道,自己的心意就好。
晚晴微微转头,不禁苦笑。
以前出门,大多只有紫苏一人跟随。现在平白多了五条尾巴。紫苏和五儿都是心思细腻之人,府里裁人,若去了小喜和安儿倒了罢了,却又补上了两个顶她们的缺,又是外来的,心里多少有了几分防备。偏偏花衡花沚寸步不离她身边,三人更觉古怪,相互对视一眼之后,索性没事都赖着,横竖不让两人离她太近。
眼下她左侧是紫苏,右侧是五儿,小碗故意落在后头,左一蹦右一跳,将个石子小径占得满满的,远远隔开了花衡花沚。花沚倒还好,性子柔顺些,一路走来俏脸含笑,并未流露半分不满。倒是花衡,虽然不语,腮帮子却是鼓鼓的。
远远瞧见悦然轩,她突然步子快了些,将紫苏和五儿拉开三步的距离。却不防脚下一滑,身子一歪,便向一旁倒去。路旁一株杨柳垂绦,树下一块尖利顽石,正对着她倒下去的方向。紫苏眼尖看见,轻呼一声,便要来扯,却是不及,眼看晚晴就要摔在那尖锐的石头上,这要是碰着了头……,紫苏不敢想像,忙叫道:“小姐——”
然而,话音未落,却有人迅疾而至。
一只手扶住了她,晚晴搭上那只手站稳身子,对花衡笑道:“谢谢。”那红酥手上有一层薄薄的细茧,手掌虎口处更甚。即便不是如此,刚才那飘忽利落的功夫,已是不凡。
她对着花衡,笑意盈盈。
似没有料到她会吐出这样两个字,花衡秀气的脸怔愣片刻,低头道:“夫人不必客气,都是奴婢份内之事。”
紫苏亦是愣了愣,刚才身侧一阵风拂过,眨眼的功夫花衡就到了小姐身边,然而惊讶只是片刻,她跟在晚晴身边最久,心思一转,便明白方才发生之事,心知小姐有话要对那花衡说,便拦个欲上前去的五儿和小碗,依旧隔晚晴三步远。
她垂眸复又抬起,眼中的复杂一闪即逝。
楚玥当真费了心思,派了两个高手监视她。花衡如此身手,那个花沚定也差不到哪儿去。想着,心里一怒之后,便是一酸。怒的是他居然怕她偷偷跑掉,事先绸缪,酸的是不解其意。
心思百转,不过刹那之间。晚晴边走,边无意道:“你们跟着大公子多久了?”
她说的你们,自然包括她和花沚两人。花衡顿了顿,便道:“奴婢两人自幼无父无母,沦落街头,后被主子所救,又让楚大哥教授武艺,才有今天一技之长。”
主子是楚玥,楚大哥便是楚意吧。
“花衡花沚是你们的本名吗?”她目光好奇。
花衡道:“奴婢为主子所救时,年纪还小,不记得自己本姓,花溆姐姐是主子第一个救的人,后来我们三人便都跟了花溆姐姐姓花,名字是主子所取。”说着,她眼角偷偷瞥了眼花沚,见花沚脸上并无异色,不由放了心。来时主子并没有交代过要特意隐瞒,她便把实话说了。
她不知道,花沚此时气得直咬牙,只是夫人有意无意回过头瞟了她一眼,不好表现出来而已。花衡太过实诚,把她们两个交代了也就罢了,何故扯出花溆姐姐她们两个来。而且她也不信,夫人那一摔不是故意的。
就在她以为晚晴还会拉着花衡再问时,却见她淡淡道了声,“真是可怜”,便又前去了。花沚不由疑惑,看那女子的神情,不知道她说的是她们可怜,还是她自己可怜。罢罢,不是说她们几个,难道还说自个儿不成?
而晚晴边走边叹。实在想不通楚玥对自己是何态度,不放人,偏找了人监视着。监视吧,偏又不瞒着你。派过来的人也很真诚,问一而反三。她只问了她们的名字是不是自己的,人家就告诉她不是,还告诉她,其实她们不只有有两个人,而是四个。
花衡返回,就看到花沚不知是怒是怨的神情。
而经过这一慕,小碗大眼睛眨了眨,便也乖乖走起路来。那个,新来的两个姐姐,好像不是坏人……
悦然轩
元清明离府半个月,三天前刚回来。见到楚家变故,并未流露出太多惊讶的情绪。这三天在楚府却安份不少,三天前灵堂匆匆一面,便销声匿迹在悦然轩。晚晴走进院子,便看到他在廊下躺椅上翻来覆去。
见到晚晴,元清明一骨碌爬起来,开口嚷道:“喂,你把人都赶走了,还让不让人活?”
他现在的身份虽然是客人,但以前每顿饭都有两人专门送进房来,四个人打扫悦然轩院子及所有客房,当然也包括他的。可是现在,悦然轩只配了一个下人,那个人还时来时不来。偶尔还会忘记给他这个尊贵的客人送饭,他只有自己去厨房找吃的。
虽然不排除有人想让他走,故意这样安排。冤有头,债有主,他自然会去找那个黑心人,但是眼下,既然女主人亲自驾临,他当然要诉苦。
元清明瘦了不少,一场丧事,所有人都清减了。晚晴淡淡瞧他一眼,帕子一铺,自顾坐到廊边石台上,道:“人不是我赶的,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赶的。”
正经主子?
元清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一笑,便又翻身躺下,试图躲开她意味深长的目光。眼望着悠悠蓝天,吁一口气道:“老夫人走了,正经主子除了你,还有哪个?”
晚晴望着他不自然的侧脸,笑道:“这也是我今日来这里的目的,多谢元大夫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当日曾言家夫固疾有救,想不到还未用药石,家夫竟然痊愈了。不知是元大夫有隔空救人的本领呢,还是元大夫贵人贵言,不枉‘鬼医’之名,区区一句话,便也能定人生死,避凶化吉?”
几番试探,她不怀疑元清明的医术,但那日对楚玥的断言,却不得不让她疑心。若是医术没有问题,便是人有问题。
她盯着元清明,不放松他的一丝表情。
几个丫鬟被她拦在一丈开外,不必循规蹈矩的站着,可以坐下来,聊聊天,谈谈心,美其名曰“联络感情。”可是,五人中只有紫苏不时走动一下,其余四人默默垂首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自然,她没有忽略元清明看见她身后的花衡花沚时,脸上稍纵即逝的惊讶之色。
元清明轻咳两声,尴尬地笑笑,忽然转过头,嫌弃地看她一眼,正色道:“你这女人,真不知道你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你相公吉人天相,你应该去焚香拜鬼神谢菩萨,本大夫没有用药,你来谢我做什么?”
说罢,又轻咳一声,别开脸,眼神乱瞄。暗暗叫苦,师兄啊师兄,我离开不过几天,计划变了怎的也不派人告知一声。早知道这样,他就先避一避,晚几天再回来。
他以为晚晴会穷追不舍,不料,旁边却转开了视线。
“你说,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丈夫把他的妻子休掉?”
元清明霍然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看到石台上悠然而坐的女子时,那脸上极其认真的表情又不像是玩笑。朱红色的廊柱衬得她脸色白晳宛如透明,而那神情却如天空一样遥远:“你……你说什么?”这女人是不是疯了?
可她是什么意思?害怕被休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子可以吗?”晚晴缓缓回头,笑意恬淡。
“你……”,惊讶过度,差点张嘴就说出实情,元清明连忙换道:“其实,你……身体并无大碍……调养一段日子,就……可以恢复过来……”虽然行医救人是大夫的本份,但当面对一个女子说这等事,仍觉面热。元清明低下头,声音也小了许多。
“那……如果妻子红杏出墙呢?”顿了顿,耳边幽幽响起一句话。
也许这一句太惊世骇俗,少顷,元清明反应过来,怔怔抬起头,总是讥讽看人的眸子里落进一张凑近的放大的脸,后面半句话幽幽传进耳中:“……一定会被休掉的罢……”
那明澈的眼眸中有笑意,有温柔,有促狭,有……
元清明僵硬刹那,忽然身形一闪,翻出椅外,拔腿就跑,三两个纵身之后,消失在墙外,远远传来他气急败坏的怒吼:“你可不要害我……”
紫苏目瞪口呆的望着落荒而逃的人影,和五儿对望一眼,花衡和花沚相互交换个眼神,不约而同涌出一个念头:这个人,发什么疯?
而那边,晚晴盈盈立在微风里,禁不住笑出了声。
诊金的事,她还没来得及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