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饭毕,小喜和安儿早捧了茶水来漱口。两人漱口罢,紫苏斟上热茶,茶香氤氲。浣绿领着玉儿等人收拾碗筷。上官晚晴才喝一口茶,忽然瞥见康儿自门外进来,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两只瓷净的碗,冒着袅袅的雾气。她正不解是什么东西。只见玲珑径直走过去,端过其中一只碗送至楚玥面前,软声道:“公子该喝药了。”
熟料,楚玥皱紧了眉,不乐意道:“快拿走,不喝。”
及至康儿走近,闻见那冲人的味道,上官晚晴已经猜到那是一碗刚熬好的药,此时,那黑酽酽浓稠稠的汤汁,在玉一般的白碗里,越发显得墨一般,宛如深不见底的深渊,直眩人眼。上官晚晴微微皱眉,却不好走开,只得又呷一口茶,以茶的清香醒神,并以驱散那中药的味道。
楚玥的不配合,玲珑似早已司空见惯,她嫣然一笑,好言相劝:“良药苦口,公子不要任性”,她看了看康儿盘里的另一只碗,道“再说,奴婢为公子准备了蜜糖水,吃完药再喝,就不苦了。”
楚玥依旧不领情,小脸皱成一团:“你骗人,玥儿不相信。”
“公子……”
玲珑脸上一红,欲待说什么。谁知,楚玥连忙推开她,逃也似地躲到上官晚晴身后,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求救道:“晚晴……”
突如其来的力道令上官晚晴一个不防,大半杯茶倾洒出来一半,湿了大片的罗衫。她连忙站起来,只觉****的地方热乎乎的贴在身上,极不舒服。浣绿眼尖手快,忙一只手接了剩下的茶,一只手拿了帕子胡乱地擦着,焦急道:“小姐,烫着了没?”
紫苏亦担心道:“这可是刚沏的滚烫的茶,可如何是好?”一面又吩咐道,“玉儿,快取药膏来,拿咱们来时带的露凝霜,那个药效是极好的。”
一时屋内众人忙做一团。上官晚晴笑道:“看把你们急的,我又没什么事”,她喊住向里走的玉儿,“玉儿,不用拿了”,又对紫苏道,“那茶搁了一会儿没那么烫了,你看我刚才不是喝过两口了么。”
紫苏方才放下心来,转头对楚玥道,“姑爷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能猛地扯小姐呢,这回侥幸,下次可要注意些。”
话音刚落,玲珑美眸一瞪,断然喝道:“放肆,也太没规矩了。公子岂是你能教训的人。”紧张的气氛直唬得周围的小丫鬟面面相觑,大气而也不敢喘一口。
上官晚晴瞥了楚玥一眼,他高大的身姿默在灯影里,看不见脸上的神情,昏暗中,只一双灿如繁星的眼眸怔怔的望着众人。她暗暗叹息,看来,楚玥是指望不上的。遂转过头,对玲珑道,“她不过担心我,随便说说,你也别太认真了”,然后,一指她手中的碗,“你家公子再不喝药,恐怕就凉了。”
玲珑本在气头上,经她提点,这才猛然想起正事来,顿时换了一种语气,央求道:“公子,您就行行好罢。”
态度变化之快令上官晚晴咋舌,不禁和紫苏对视一眼,差点笑出声来。不意回眸瞥见浣绿,亦是眼中带笑。楚玥从灯影里走出,脸带委屈,依旧站在她身侧,不愿吃药。上官晚晴见玲珑为难的神色,望着酽浓的药汁,问道:“这是什么药?”
玲珑如实答道:“这是为公子治病的药,每天一副,晚膳后服下。”
治病的药。上官晚晴正要再问,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楚玥时他略带苍白的脸和身上的药香,继而了然,“他吃这药有多长时间了,效果如何?”
玲珑道:“总也有七八年了,公子从小就吃。听老夫人说,这要可灵验呢,夫人看现在的公子就知道了。”
上官晚晴转头望楚玥,目光微露悲悯,能医得好么。楚玥趁势道:“晚晴,苦。”
上官晚晴回头复问:“每次吃药,都是这个样子吗?”
玲珑望了望楚玥道:“是,每次都要劝上半日。若是在老夫人跟前,还好些。”
上官晚晴知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走到康儿跟前,指着那碗微透淡黄色的水,问:“这个是蜜糖水?”
康儿内向少言,此时低了头道:“这是三匙蜂蜜两匙白糖加了温水兑成,所以叫蜜糖水。以前也用过甘草熬汁,可是公子总说是药,不肯用。后来就换成了这个方法,已经用了一年多了。”康儿口齿清楚,娓娓道来,将前因后果说得明白。上官晚晴赞赏的望了她一眼。
想了想,她对玲珑道,“药当然不能耽搁,可是,不管是蜜糖水还是甘草水,都是吃完了难以下咽的药才喝,挡不住当时的苦味”,她又问,“府里有没有梅子。”
玲珑道:“有,府里为盛夏解暑之用,早早就备下了许多。乌梅、杨梅、青梅,晒干的梅干,腌制的酸梅,应有尽有。夫人想要那种?”
“哪一种都可,去几颗就好。”小喜应声,一早跑了去。玲珑犹不解,道:“夫人要梅子何用?”浣绿笑道,“当然给公子吃药用的呀。”玲珑低头思索,方才领悟,亦笑。不多时,小喜已用小碟子端了四五颗,进得屋来,气喘吁吁道:“夫人,这些够么?”
“用不完呢,先去歇一歇,喝杯茶”,上官晚晴接过碟子,却是几颗乌黑,拣出一颗个大肉多的细细看了,递于玲珑道:“每次一颗便好,来日方长,若是这个法子也厌了,到时再想更好的法子也难了。”
这时,收拾了碗筷后,出去多时的玉儿进来,见了屋中的情形,一时不辨。道:“小姐,水已经烧好了,是现在就去,还是等会儿。”
上官晚晴笑道:“现在就去,这边事已经完了。”说罢,将手中的小碟子放在桌上,提着裙子就出来。紫苏和浣绿忙带了换洗的衣物跟上。上官晚晴出门时,提着灯笼的玉儿才望见她衣襟上****了一大片,忙问:“小姐的衣服怎么就湿了,可是打翻了茶碗?”
上官晚晴笑道:“就你眼见。茶碗没翻,水可是飞了出来。”
“可烫伤了?”
“没那么容易。”她笑。几步路就在一问一答中到了尽头。
沐浴的房间建在竹居的西边,推门而进,入眼便是四垂的鹅黄色巨大帐幔,层层叠叠,缠绵逶迤。一步步走近,便是一个偌大的水池,里面碧水荡漾,飘着点点花瓣,四角各燃着一尊蜡烛,烛光映在水面上,宛如碎金点点,浮光掠影,如梦如幻。周围亦垂挂帐幔,遮断外面的一切,若隐若现。白色的水汽升腾而起,整个房间如蒙着一层薄的暖雾,湿润的,暖暖的。
典雅而不奢华,简单而又大气。
“小姐,刚才玲珑那个丫头,在你面前那样横眉瞪眼,指责紫苏姐姐,分明是仗着自己是姑爷跟前得脸儿的丫头,不把你放在眼里。小姐性子也太好了些,她们才不分主子奴才的欺负你。”半响,浣绿忿忿道。
上官晚晴轻拍水面,水珠溅到浮舟似地花瓣上,透明晶莹,懒懒道,“我们不过来楚府一日,她又不知我的脾性,如何说得欺我。”
浣绿顿了顿,道:“小姐就是一副好脾气。奴婢替您气不过。”
秀发水草般在水中散开来,她拿起一缕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淡淡皱眉,她笑道:“她忠心护主,情有可原。再说,老夫人特意把她放在姑爷身边,不就是怕姑爷被别人欺负了去么。午后绣花,安儿的话你忘了吗?”
幔帐外没了声响,半响,浣绿嘟囔道:“可是,现在小姐不是来了么,按理儿她也该收敛一些,晚膳时,玲珑那么晚才出来,小姐不说,奴婢也猜到八九分。”
温泉水滑洗凝脂,上官晚晴举起白皙的一段玉臂,摇了摇头,太过纤细,女子淡淡的影子落在水里,瘦弱的仿佛经不起风吹,“我们才来,摸不清彼此的秉性是一,二来她小心些,日后也省了我不少心。”
浣绿道:“小姐倒是想得开。”
紫苏咯咯笑起来,道:“小姐和我都没说什么,难为你一直抱不平。这样一想,你和玲珑倒有些相像,说不定,你们日后会成为好姐妹呢。”
浣绿欲做捶打状,嗔道:“姐姐净瞎说,我和谁是好姐妹,你心里是最明白的。偏来取笑我。”
“哗”的一阵水响,少顷,已是上官晚晴披了衣衫出来,笑道:“万事皆有可能,说不定,日后真有那么一天呢。我就在一旁好好瞅着。”紫苏和浣绿忙上前替她收拾一番,临出门时,她对玉儿道:“下次清水即可,花瓣什么的都不要放。”玉儿答应,暗记在心。
回到屋内,见众人俱退了出去。只有楚玥一人坐在床边,翻看她下午时绣的那件香囊。俊秀的身影映在身后墙壁上,孤零零的,生出一种形影相吊之感。她朝紫苏她们挥了挥手,几人会意,亦静静退出。她走上前,从他手里拿过香囊,重又放回原处,问道:
“玲珑她们呢,怎么舍得丢你一个人在这里?”
楚玥抬头,眸光明亮,望着她道,“玥儿累了,让她们都走了”,说罢,他修长的手指向绣筐,天真问:“晚晴,那个是你做的吗?”
她一扬眉,“不是我还是你不成。”
楚玥嘻嘻笑道,“真丑。”
拿起梳子的手顿一顿,复又梳理错乱交缠的三千青丝,她斜眼望他:“原来你也知道美丑啊。”美人出浴,宛如带露的芙蓉,清丽中不胜一股天然的娇媚。此时,尤其一双剪水双瞳似嗔非嗔,似喜非喜,淡淡投过来,一分无情一份有情。楚玥怔了一怔,方道:“晚晴,你还在生气么?”
她转过身子,开始梳理另一边,“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楚玥猛地起身站在她面前,望着她,认真道:“晚晴,明天我去祖母那儿把你的匕首要过来,好不好。”
她手一停,睫毛如黑蝴蝶般静静敛下,继而无意道:“随你的便。”
楚玥春风般一笑,忽然抬起手点一点她的眉心:“帮你拿回来,晚晴以后都不准对玥儿生气。”
楚玥本就比上官晚晴高一头,他这样做轻而易举。上官晚晴垂着眼,正忖度着原来他记得清晨她受委屈的事。不料,温温凉凉的触觉自额头传来,酥麻之感电流般瞬间传至心底,还有谁的呼吸,羽毛般轻拂人的脸面,宛若落花飘落在水上,柔软静凉。她一惊之下,猛然抬头,却撞进一双乌黑的眼眸,清澈如潭水,带着轻轻浅浅的笑,直望着她。那眸中有茜红的烛影,亦有她的眼瞳。
不料楚玥离她这样近,清浅的呼吸犹在耳畔,淡淡的药香传来。她心猛然一突,连连后退三步,只觉脸颊滚烫犹如火烧。她定了定神,望着窗边已绽开的两朵红海棠,道:“你……喝过药了。”
楚玥神情茫然不解,不知她为何突然退避三舍,便又走上前两步,想拉她的衣袖:“恩,晚晴真聪明,把梅子含在嘴里吃药,一点也不苦。”
一点也不苦?
她转过头,笑了笑,“梅子的酸味的确可以抵消一部分苦味,可也不是灵丹妙药,怎么会一点也不苦呢?”
楚玥低下头,嗫诺了半天,才道:“可是……”
“好了”,她不想再谈,旋身进外室。如昨晚一样,将软榻上的梨花小几搬在一旁,在软榻上铺好被褥,又拿起清晨放回原处的一只枕头,放在榻上,对楚玥道,“去罢。”这次楚玥没有做声,乖顺的走到外面,开始自己动手宽衣。上官晚晴好奇笑道:“怎么才一天功夫,就学会这许多事情。”楚玥抬头,道:“玥儿刚才……”
不料,却见上官晚晴已经放下了帐幔,透过柔和灯光的幔帘后,女子瘦削的倩影渐渐隐没在灯后。上官晚晴一转身,才注意到床边放了一件男子的袍子,袍子已经被翻弄得起了道道褶皱。她微微一笑,原来来之前他在学做这个。她随手将袍子丢在一边,拿开灯罩,扑地吹灭一盏灯,屋内顿时暗了许多。
幔帘外有响动,似有人惊得一跳而起。上官晚晴接着熄灭另一盏。屋内顿时被黑暗笼罩。幸而,月色皎洁,凉凉的月光水银般流泻于床前地上,清澈的似乎能鞠入怀中。风早已停息,只有墨竹的疏影落于床上,枝叶分明,如一副上好的水墨画。初夏临近,西窗下渐闻草中虫鸣,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不绝于耳。
上官晚晴侧身躺在纱帐内,盈盈的月光照得满屋生辉。她望着似明似暗的纱帐,心事潮水般纷纷涌来。老夫人外慈内严,极有主见;楚明楠精明强干,岂会甘为一直为他人作嫁衣裳,想起那双看似恭顺却锋芒暗藏的眼睛,她便觉阵阵寒意席卷而来。二夫人云倩柔谦卑内敛,协理家事,但果真如此,又何必千辛万苦将她弄进楚府。心高气傲的三夫人又怎会甘心将大好机会拱手让人,从今天的种种看来,她虽沉不住气,亦不是一个毫无谋划的无知妇人。更可况,她还有一个伶俐可人的女儿和一个不知明暗的楚凌。
那个将她抓回来,亦正亦邪的楚凌,她摇了摇头,不愿多想。而相貌端正的楚辰,知不知道她母亲的野心,反对、默认还是配合。四夫人柳静娴站在哪一方,还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至于楚玥……
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还有她!
燕武侯,世子……
……
她越想越乱,如一头乱麻,理不清,道不明。一切看似平静,恍惚间,却又暗藏汹涌,凶险处仿佛能致人于死地。月光仿佛越来越明亮,锦被上的绣纹清晰可见。深浅繁复的刺绣图案在指腹下异常华丽坎坷,石榴花。
万籁俱寂,隐约听到轻微的唤声,恍恍惚惚,宛如从天际传来,又似近在眼前。上官晚晴眼皮酸涩沉重,似醒似睡,如在梦中。混沌中谁的身影,拼命招手向她呼救,而她望着那麋鹿般的清澈明亮的眼睛,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忽然一个激灵惊得坐起。
“楚玥!”
她慌忙下床,穿过帐幔,走到芙蓉塌前,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在原地。一线水银般的月光从门的缝隙里穿过,榻上的楚玥脸色煞白,双眼紧闭,额上沁满冷汗,鬓边墨发早已被湿透。他身体抖成一团,像风雨中飘摇的树叶,死死抓着身前的被子,气若游丝,喃喃道:“晚晴,怕……”
原来,不是梦。
他真的在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