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合上帐本的最后一页，老夫人睁开微阖的双目，道：“可有失误？”
翡翠行礼，进退有度：“回老夫人话，并无半点差错。”
“恩”老夫人满意地颔首，转头对二夫人笑道：“我就知道，柔儿素来是个严谨的人，你果真没让我失望。”
二夫人亦笑：“都是老夫人调教得好。”
“好”，老夫人似是很高兴，开怀一笑，“晴儿，往后你可得多跟你姨娘学着点。”
此话一落，厅中又是一片寂静。二夫人的笑容还未退去，就僵在嘴角。少顷，才恢复自然的神色。三夫人似有所料般，得意地扫了一眼厅中，仿佛为刚才挽回些许颜面。倒是楚辰，依旧淡淡的，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与他无干。
晚晴似还没有从方才难当大任的紧张中缓过来，稍稍怔然，便温顺答应：“是，晴儿谨听祖母教诲。”
“好了”老夫人脸上倦意渐浓，“都散了吧。”
“是。”
晚晴刚要转身，又听老夫人叫住她：“晴儿，你留下。”
待偌大的厅中重新安静下来时，老夫人放下手中的念珠，长叹一声：“你可怨祖母？”
晚晴惊惶：“晴儿愚钝，不知祖母此话何意？”
老夫人忽然声色俱厉：“好大的胆子，你还敢骗我?”
一刹那的思索，晚晴便已跪下来，怯声道：“晴儿哪里做错了，请祖母明示。”
老夫人盯她半晌，最后化为一声叹息：“我今天将你推上风口浪尖，甚至不惜让你和你的亲生姨母对立，难道你真的一点怨言也没有?要知道，玥儿孤弱，在楚家你姨母也许是你最后的依靠。而且，你和玥儿的姻缘，也经她一手撮合而成。”
老夫人语重心长，说罢便审视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反应。良久，晚晴抬起头，迷惘道：“晴儿，真的不懂祖母在说什么。难道，姨母不是祖母一直依赖的人么，正因为信任姨母，所以才将楚家交给姨母，晴儿今日能有幸唤老夫人一声‘祖母’，也是因为出于老夫人对姨母的信任，不是么？”她涨红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样子十分可怜。
老夫人直直望进她的眼晴里，“可是，祖母刚才让你当你众人改口，你果真不知其意？”
晚晴愈加迷惑，“晴儿既已进楚家的门，理应随相公改口唤姨娘，是晴儿有错在先，祖母提醒，并无不妥之处。况且，姨娘她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跟晴儿一个晚辈计较这些的。祖母当然也是想到了这些，才会这么做的。”
老夫人看她良久，才道：“你果真这样想？”
晚晴恳切道：“是。”
“起来吧。”
“是。”
老夫人望着门外的梧桐树影，无意道：“玥儿这孩子，今天失态了。”
晚晴顿了顿，道：“相公他……只是觉得无聊罢了。柳姨娘通情达礼，想必不会怪罪的。”
老夫人笑道：“这么说，晴儿自然也不会怪他了。”
指的是楚玥当众指责她，令她难堪的事么？晚晴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低垂的眼睫看不出她的神情。
“玥儿这孩子啊，从小就聪明，三岁成诗，五岁能赋，深得他祖父的喜爱，”老夫人目光悠远，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况且，他又是楚家的嫡孙长男，他的祖父、父亲都对他抱有太大的期望。我记得那一年，他祖父上战场前，还抱着玥儿说，等他这次打仗回来，就亲自教玥儿武艺，把他的一身武功都传授给他。只可惜……”未出口的话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老夫人摇摇头，低头拭去眼角不小心溢出的泪光。
“祖母。”她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只能这样轻声低唤。
老夫人自嘲道：“瞧，让晴儿笑话了。”
门外吹进一阵凉风，拂过老夫人满头华发，晚晴静静的望着她。眼前这位锦衣玉食的华堂贵妇，虽然一生富贵荣华，但在本应尽享天伦之乐的晚年，先后经历丧夫，丧子之痛，现在仍在细心谋划，为最心爱的孙子博一个平安无忧的未来，以便自己天年将尽时，可以放心的离去……，她严厉强干的目光深处，却是满满的脆弱和无助……
心忽然莫明的一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胸内涌动，似要破喉而出，晚晴忙暗暗握紧拳头，强压下这股没来由的不适。她冲老夫人温婉一笑：“祖母一片慈母之心，晴儿感动还来不及，怎么会见笑呢。”
老夫人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劳了半日的神，这会儿可是真累了。晚晴见老夫人精神亦不如先前，又听她这样讲，犹豫片刻，便告退轻轻退了出来。才踏出房门，便见福梧堂外守着的如意、吉祥等大丫鬟带领一干小丫头们匆匆进去伺候。她莞尔一笑，便朝福梧堂外走去。
“小姐”，出福梧堂院落才两步，迎面走来紫苏、浣绿，她们两人见晚晴走出，俱是眼前一亮，却又碍于身后的翡翠，不好发作。
“恩”，晚晴望着紫苏眉眼中掩饰不住的喜悦，亦轻轻勾起了嘴角。
翡翠来到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见过大夫人。”
晚晴连忙扶起她：“翡翠快起来，晴儿以后还要姐姐多加提点呢，你这样客气，我可担当不起。”
翡翠不卑不亢道：“翡翠只是一个奴婢，奴婢向主子行礼理所应当。请大夫人不必自谦。”
浣绿瞧了瞧翡翠，又瞧了瞧自家小姐，总觉得翡翠称呼小姐为“大夫人”不太对劲，但究竟是哪里不妥，一时又说不上来。这时，只听紫苏笑道：“翡翠，你这样称呼我们家小姐，不知道的人乍一听，还以为这大夫人下面，还有二夫人，三夫人呢……”她眼珠一转，便朝浣绿朝了一眼。
浣绿这时也恍过神来，便接着道：“是呀，可是姑爷现在就只有我家小姐一个夫人，这样叫着，的确是不太妥当。就好像……”她犹豫一下，偷眼看了看晚晴，见她神色如常，才放心道，“就好像在盼着姑爷多娶几个夫人一样。”
翡翠一听，顿时红了脸，着急辩解道：“奴婢不是那个意思。而且，这二夫人，三夫人的称呼也只有到二公子，三公子娶亲后，才会用得到。若是大公子日后果真纳了妾，也只会称呼她们为姨娘……”，她的声音越来越抵，最后已觉沉重的发不出声音，虽然对面的女子从头至尾并未表露半分不高兴。
浣绿小嘴一撅，不高兴道：“你胡说，现在咱们府里，不是就有现成的几位姨娘夫人么。”
“那是因为……”翡翠心内着急，差点说漏嘴。被浣绿逼得没法，她只得道，“老夫人这样做，自是有她的苦衷。再说，奴婢只是听从老夫人的吩咐，改称孙夫人为大夫人的。”说毕，翡翠求救似的看着晚晴。
初春午时的阳光宁静温和，柔柔的洒在身上，像披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身着浅色衣衫的少女静静的站在阳光下，凝望远处的天空，那双明净的眸子里映着天的高远，风的自由。那遗世独立的身姿，仿佛再暖的阳光，也化不去她脸上的淡漠……
晚晴转过头，淡淡一笑：“不如，以后就叫夫人如何？”
翡翠一时怔然，继而低头道：“翡翠遵命。”
“浣绿，你去管家那一趟，问问他玉儿和香儿被分到何处了？”晚晴低头沉吟，留下紫苏那一刻，玉儿和香儿两人的眼神，她无法忽视。
“是。”浣绿领命，飞快的去了。
“小姐……”紫苏欲言又止，早上才打点过银子，小姐是不是太过紧张了。至于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小姐三言两语竟让老夫人出面留下了她。
浣绿去后，三人一路慢慢行来。沁心湖上，碧水荡漾，荷叶初成，岸边杨柳轻拂水面。水边幽幽立着一个柔弱的人影。见到这幅景象，晚晴不由得想起一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的句子来。
即使，现在没有落花，亦没有微雨。
但，那份情思，却是一样的。
晚晴望了一眼湖对岸的白色身影，笑道：“静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