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福梧堂,便看到几个小丫头正在洒水打扫。院中的梧桐高大繁密,遮住了大片晨光。参差层叠的枝叶间,散落一地金色光晕,零零碎碎。微风吹过树梢,带起一阵轻微的摇曳,叶动影随,地上的光晕也跟着影影绰绰起来。然而,这样静谧的庭院,空气中却飘浮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心中微动,老夫人的病情……
虽说前阵子病了一场,但这几日明明已经见好了。昨日请安时,面色稍见红润,威严如故。远远望去,精神已无大碍。众人都看在眼里的。因此,各房的人才放下心来。若说有什么不寻常,她只是觉得,老夫人单独跟她谈话时,虽然尽量掩饰,但神色间难掩疲乏之态。当时她以为,老夫人年纪大了,难免春日犯困,身体倦怠。
只是,此时闻见这风里的药香,她猛然想起,好像自从她嫁入楚家,从没见老夫人踏出过福梧堂的屋子一步。任凭园中风正暖,花正香,春光正明媚。
思量间,忽见廊下门帘一挑,走出一个背药箱的人来。那人望见迎面走来的一行人,拱了拱手:“大公子,夫人。”
晚晴笑着还礼,“冷大夫。”
她望了望帘内,目露担忧,“冷大夫一早过来,是不是祖母她……”她举止有度,客气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疏离。
“夫人无需担心,”冷大夫笑着打断她,“老夫人先前旧疾复发,身体已无大碍。冷某今日前来,是照例为老夫人请平安脉。”说罢,转头嘱咐跟出来的如意,“那些补血养元的药先让老夫人吃着,若是没有了,再按方子抓来便可。”
“是。”如意应道。
原来只是滋补的药,晚晴心稍安。这时,冷大夫回过头来,深深瞧了她一眼,道:“老夫人年事已高,不可太过操劳。夫人切记。冷某告辞。”说着,低下头又是一揖,便转身离去。
“如意,去送送冷大夫。”她道。
望着那人奇瘦的背影,晚晴目光转凉,若有所思。从第一眼见到这个人,她就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那深沉的面容,过于阴冷的眼神,不时让她感到阵阵冷意。而刚才,她没有错过他那仿若不经意,却别具深意的一眼。
怔神间,忽然感到被人推了一把,她转了目光,回头便看见楚玥嘟了嘴,气鼓鼓地瞪着她,眼神颇为幽怨:“晚晴瞧他做什么,玥儿不喜欢他。”
他闹脾气的样子,仿佛他不喜欢的人,她也要跟着讨厌才行。嘴角不觉溢出一抹轻笑,晚晴伸手捏捏他的脸,浑然不觉旁边几人眼里的讶然:“为什么?”
楚玥也不躲闪,委屈道:“玥儿的药都是他给的,好苦。”说罢,还吐了吐舌头,小脸皱成一团,仿佛那苦涩的药汁就在嘴里一般。
是么。她抬眼望向院门口。虽然早有所料,但听楚玥亲口说出来,心里仍是微微一震。那离去的人早已不见,但她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又深了一层。然而,只是一瞬,她便收了视线,对楚玥笑道:“我知道了。”
虽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楚玥轻哼一声,倒也作罢。
许是瞧见她目光里的疑问,翡翠边随她上台阶,边解释道:“冷大夫久负盛名,是咱们燕州城里最有名的大夫。从前与老太爷交好,因他医术高明,便常常进府来给主子们请安把脉。时间一久,府里习惯了冷大夫,倒不常请别的大夫来了。老太爷虽不在了,但冷大夫知恩图报,但凡府里有事,总是随叫随到。像如今这般,老夫人身体不适,在府里住上十天半月的,也是常有的事。”
翡翠话说得明白,但她却听得糊涂:“知恩图报,老太爷对冷大夫有恩?”
翡翠掀开帘子:“听说当年老太爷在行军路上,救过他一命。”
踏进门槛,屋内的药味更浓。厅内空无一人,走进内间,便见老夫人只穿了一件家常衣服,半躺在软塌上。楚妈妈坐了小凳,正一勺一勺往老夫人嘴里喂药呢。一旁的吉祥领了一群小丫头站了一地,个个垂眉敛目,屏气凝神。
“祖母。”
楚玥刚进去,便欢快地扑了上去,那亲近而撒娇的模样,是在别处从未流露过的。晚晴想起他说过的不许她欺负祖母的话,不禁莞尔。老夫人真心疼爱楚玥,楚玥并非全无知觉。他对他的祖母,也是极好的。不知老夫人听到楚玥那一番话,该是何等的欣慰与满足。
脑袋在老夫人怀里蹭了蹭,楚玥仰起脸来,表情天真可爱:“玥儿给祖母请安。”
虽然休息了一晚,老夫人精神仍不大好,她原是半躺着的,她们进来时,已被一旁伺候的吉祥扶坐起来,但整个人依然显得懒怠。听见楚玥请安,神色顿时柔和起来,开心笑道:“玥儿乖。”
她对着楚玥细细看了看,轻轻颔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恩,今天这身衣裳不错,人也整齐。”
楚玥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偷偷瞅了晚晴一眼,眼中不乏得意。晚晴只当没看见,上前道:“给祖母请安。”
“恩。”老夫人目光落在她身上,轻轻点头。
晚晴行过礼,便安静地退回原处。虽然早有预感,但落在她身上那探究的目光,还是让她不能熟视无睹。难道,今早上的动静太大了?这时,她听到楚玥半带撒娇,半带委屈的声音:“祖母,昨天玥儿不乖,玥儿知错了,祖母不要生玥儿的气。”
望着孙子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老夫人心疼,却笑道,“祖母怎么会生玥儿的气呢。不过,以后可不能再顽皮了,”见楚玥乖巧地点头,老夫人开怀道:“玥儿知道来跟祖母道歉,不知道回去后,没有哄哄你娘子呢?”
玥儿一向任性,昨日对晴儿那般负气指责,想是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收了性子的。但今日见两人一同前来,玥儿脸上并没有半分不快,好像昨日之事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便知道,玥儿对上官家的这个丫头不一般。
晚晴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心中忽地一跳。正当她担心楚玥又像上次般把她们之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据实以告时,却见楚玥看了她一眼,黑眸流转,波光粼粼,复又低下头去,便不说话了。晚晴愕然,他……这是什么表情?
老夫人却哈哈笑起来:“瞧,我的玥儿害羞了。”
众人一听,俱吃吃笑起来。楚玥的头却垂得更低了,晚晴感受着四面八方投过来的善意的目光,不禁又无奈又好笑。楚玥的缄默,胜过千言万语。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无声胜有声。
她亭亭而立,淡淡笑道,脸上没有任何不自然。倒是楚玥,似是羞恼一般,忽然站了起来,嘴里嘟囔着:“你们笑话玥儿,玥儿不依。”说着,便要往外走。
老夫人也不拦他,转了头对晚晴笑道:“今早儿上的事祖母都听说了,我既把权力交给了你,自是信你的。以后不管做什么,按着自己的意思来就行,也不用禀于我知道。但凡有那些个不听话的,该罚的罚,打发的打发。你只记往一点,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第一要紧的,是照顾好玥儿。”老夫人语气温和,状似随意,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一个字一个字的敲打在她身上:“若是玥儿有任何不妥,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晴儿谨记祖母教诲。”她整容道。
老夫人疲惫地挥挥手:“回去吧,玥儿也该等急了。”
外面的声音渐渐远去后,老夫人屏退身边的人。楚妈妈这才上前重又将她躺下:“老夫人既然放不下心,何苦走当初那一步呢?”
“权宜之计啊,”身旁没有别人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异常疲惫,长叹一声,“我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要不是为了玥儿,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早就入土了。”
“老夫人身体健康着呢,定能福寿绵长。”说到心酸处,楚妈妈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
老夫人摇摇头,道:“这几年,她越来越肆无忌惮,凡是玥儿的,她都要觊觎。若是她本本份份,我又岂能亏待了她。只是可惜了辰儿那孩子,投在她的肚子里,也跟着受累,”眼里的愧疚一闪而过,接着便浮现出一丝狠戾,“如今,便是玥儿的终身大事,她也要插手。既然如此,我便如她的愿,让玥儿娶了那丫头。”
楚妈妈替老夫人盖了被子,“我看那孩子性子虽温,却不是个任人摆弄的脾气。”
老夫人稍感欣慰:“这一点也是我不曾料到的。听说上官家的二女儿懦弱无能,看来传言并不可信。不过也好,倒省了我许多麻烦。府里就由着晴丫头闹去,只要不牵扯到玥儿,谁也不准插手,看她沉不沉得住气。向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虽比不得那自在的渔人,但既然有鹬,怎能少得了蚌呢。有人分了她的心,我才能腾出手来,对付另一个。”
另一个,更加棘手。
“还是老夫人心思细密,借力打力,”楚妈妈道,“早上她不动声色地治了王瑞婆子,恐怕这会儿正生着气呢。”
老夫人眼中闪过迷惑:“不知道究竟是我老了,还是这丫头隐藏得太深,有时候我竟然看不懂她。”
“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楚妈妈笑道,“横竖不过一个过客。”
老夫人冷然一笑,便眯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