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年过半百,垂着头,稳稳当当跪在地上,粗布裙周围散落着碎瓷片。虽跪着,但她脊背挺直,卑微却不畏缩。如同来时,听到的那一句小心,惶恐之中自有一股不甘下贱的自重自爱。这份不一样,让她不禁恻目。
苏氏正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无言,充耳不闻近在咫尺的琐碎杂乱。蓦然闻见一股淡淡的胭脂香,接着便有一只白嫩纤细的手从眼前划过,捡了地上的碎瓷片。她陡然一惊,忙道:“夫人不可,小心划伤了手。”
她一抬眼,便对上一双满含笑意的清澈眼眸。与此同时,晚晴也望见一张坚强慈祥的脸,眼角的皱纹刻画出沧桑,神情举止却张合有度,不卑不亢。苏氏稍稍释然,低了头道:“回夫人,奴夫家姓苏,夫人唤我苏氏便可。”
“原来是苏妈妈,请起。”晚晴笑道。
那边王婆子白了一眼,不依道:“夫人,您有所不知,这苏氏蠢笨,打碎了碗不说,耽误了主子们用饭可是大大的罪过,不能不罚。”她见主母威严,唯独对这个苏氏客气有加,心里没来由的不痛快。
灶台上锅里氤氲着白色的雾气,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两道菜,其余的安静地躺在案板上,水盆里,比比皆是,似乎准备得紧急,还来不及做。虽然稍显凌乱,却也整齐,自有一番秩序在。晚晴环视一周,望着王瑞:“厨房人手不够,王管事在此,定是来帮忙的。”
王瑞一噎,随机便讪讪笑了两声:“夫人,老奴……”。她只是生怕露出破绽,赶来做做样子。好巧不巧,刚进厨房,苏氏忙乱出错,摔破了碗,她借机大呼小叫一通,也算是“尽职”了。
可是,眼前的小丫头不顾尊卑,竟然当着下人的面,弯腰屈膝,放下身份。与之前的凌厉逼人大大不同,浑然恢复平日的怯弱可欺。不,与那又有所不同。可是,哪里有所不同,她一时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她活了大半辈子,居然看不透眼前这个年仅十几岁的黄毛丫头。任凭心里怎样嘀咕,面上终是带着笑。
晚晴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只当不知,只淡淡道:“王妈妈在府中管事多年,经验丰富,依妈妈之见,此事有什么好法子解决?”
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王婆子倒起了苦水:“夫人,不是老奴不肯想法子,实在是没法子可想。你瞧瞧,这么大一个厨房,这么多活计,就只剩下一个手脚不利索的老婆子,一拳难敌四手,怎么可能忙得过来?就是即刻去找人,眼下也没有现成的。何况,就算是找了来,时间也来及了。”说完,还不忘一声长叹,惋惜不已。
“你胡说,明明还有三个人,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一个,分明是你从中作梗,故意为难我们小姐。”浣绿一张利嘴,如同竹筒倒豆子,把满腹怨气一股脑发泄了出来。新人当家第一天,阖府上下竟然吃不上饭,这要传了出去,不出一天,小姐就成了整个燕州城的笑柄,茶余饭后的谈资。
王瑞瞪大了精明的眼睛:“哎哟,浣绿姑娘,俗话说得好,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妈妈我一字一句,说得可都是实情,”她阴阳怪气,“姑娘你可别诬赖好人,虽说你是夫人的陪嫁,做错了什么事自有夫人护持,可这府里头毕竟还有二夫人,老夫人在呢,谁也不能翻过天去不是?”
这一番话,不仅将浣绿说道了一通,还连带将紫苏也绕了进去。浣绿直气得脸通红,正要还嘴,紫苏忙按下,冲她摇摇头:“冲动误事,难道忘了?”浣绿瞧了不动声色的晚晴一眼,小姐脸色似有不悦,便一甩手,一扭身,往门边去了。
王瑞得意之余,便看着晚量道:“夫人恕罪,老奴无计可施。但凭夫人定夺,老奴决无异议。”
翡翠正想上前,晚晴一个眼神制止了她。眉梢微挑,便对王瑞道:“决无异议?”
王瑞斩钉截铁:“是。”
“如此,便劳烦王管事告知那两位告了假的妈妈,以后不必再来了,”她轻轻一笑,转头对翡翠道,“把两人的月钱结了,念她们在府中服侍一场,老夫人慈悲,多给一个月的银子。只是,再不可进府当差。等会儿,你去告诉福叔一声,让他细细记下,莫要忘了。”
翡翠点头领命。那边王瑞却着了慌,忙分辩道:“夫人,那柳家婆子胆子小,受不得惊;顾家婆子是因为刚好家中有人得了急病……”,她回头狠狠剜了小翠一眼,死丫头,难道没把话说清楚。小翠委屈,却不敢出声。
这时,王瑞又听晚晴道:“王管事不必怪罪他人,”她将那刁钻妇人的举动看在眼里,终是不忍连累无辜,王婆子的眼神,似是要把那小丫头吃了一般,“仅仅一顿板子也禁不住看,不知这位妈妈是何等的菩萨心肠。我倒不知,她整天呆在这杀鸡宰鸭的厨房,是如何撑下去的;至于那顾家妈妈,既然家中亲人染疾,如此便可守候在一旁照顾,她定是感激万分。”言外之意,这些理由,并不能说服她。她,自然也不信的。
王瑞语噎,无奈之前太过自信,将话说绝,此时也无计可施,只得默然答应。
“苏妈妈为人公正,任劳任怨,打碎碗碟也是无心之失,功过相抵,不必赔偿,”她和言悦色,笑道,“此外,再赏银十两,以彰苏妈妈安守本分,尽忠职守之心。”
苏氏先是一愣,接着便平静道:“谢夫人赏。”十两纹银,虽然不多,但眼上可解她燃眉之急。任是再清高自守,她不能不要。
晚晴笑容兴浓:“妈妈在府中几年了?”
苏氏眼中闪现一丝黯然之色:“回夫人,两年七个月。”
眸中划过异样,晚晴复道:“今日之事,妈妈有何见解?”
苏氏面上显露疑惑的神色,随即消去,犹豫片刻,沉稳答道:“今日之事不难解决,无非缺几只干活的手罢了。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夫人信得过我,我愿为夫人将这东风请来。夫人放心,这几人皆是素日常行走的,品行、手艺、相貌都是出挑的。夫人与各位主子在厅中等候,半个时辰之内,自将一应饭菜送到。”
王瑞冷笑一声:“苏氏,今日风大,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苏氏神色不变,也不反驳,只静静地垂着头,似在等待她的回答。王瑞气得牙痒,苏氏平日沉默寡言,并不引人注意。没料想,此时竟然来坏她的好事。真是,人不可貌相,小看她了。
晚晴笑容越发柔和:“苏妈妈,从今以后,你就是厨房的大管事。一切事务,随你安排就可,不必有所顾虑。”
她转过头来,望着王瑞:“王管事,您觉得如何?”
王瑞笑得僵硬:“但凭夫人做主。”没想到,一招不慎,全盘皆输。还害得亲家丢了肥差,她那儿子是个惧内的,儿媳妇她老娘平白无故受了气,她还不得闹翻天。只是想着,头就隐隐作痛。
从厨房出来,楚敏咯咯笑得开怀,“好嫂嫂,你可真厉害,敏儿服你。”王瑞自小跟在老太爷身边,眼高于顶,向来不把人放在眼里。她从记事起,就见惯了她欺上瞒下,欺压众人的嘴脸。今日见她受气吃亏,啧啧,看着就解气。
她眼中闪过不解:“可是,苏氏真的可以吗?”虽然苏氏的确与从不同,她看着也不错,但是,仅凭一面,这是不是有些太过武断了。
晚晴笑道:“可以不可以,呆会儿不就知道了。”
楚敏一怔,随即一副了然的样子,“大嫂你们先过去,我去请大哥哥,这就来。”她眨眨眼睛,蹦蹦跳跳跑开了。
紫苏望着楚敏远去的背影,思索道:“敏小姐说得不无道理。”苏氏虽好,但是不是可用之人,尚未可知。她望了望走在最后的翡翠,话只说了一半。对于翡翠,她始终不能完全信任,“看她言行谈吐,不似平常下人。况且她将自己进府的日子记得那样清楚,怕是有什么心结。”
紫苏沉稳,心细如发,几番交谈下来。晚晴对她颇为看重,便道:“你看那湖水,风吹不起一丝波澜,太过平静沉寂,让人乏味。景虽好,却平白觉得窒息。若是想打破,总得寻一个缺口才好,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线生机。”
这话说得晦涩,紫苏听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但她知道一点,小姐在楚家,总归是不情愿的。当下只得暗叹一声,劝慰道:“小姐喜欢便好。”
转头看见浣绿撅了嘴,心不在焉地走在一旁,独自生闷气,不禁又怜又恨:“你这丫头,真是越发出息了。”
“哼,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浣绿头一扬,以示不服,“有什么敞开了说便是,姑奶奶不陪她们拐弯抹角。”
晚晴扫过浣绿斗志昂扬的脸,转了头,漫不经心道:“知错不改,不服管教,罚你三天不谁说话。”
浣绿一听,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紫苏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翡翠远远望着,眼里的迷惑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