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以后,上官家便紧锣密鼓的张罗两位女儿的婚事。为了热闹喜庆,不厚此薄彼,当日楚林两家约定,半月后同时前来迎娶。因此这半个月以来,上官府便在上官夫人的操持下,准备两位小姐的嫁妆以及出嫁事宜。
这些日子,上官晚晴闲来无事时,便常去帘风居走动和上官晚幽聊天解闷,消磨时光。虽然她和上官晚幽相处的日子不长,但她却很喜欢这个温柔体贴的姐姐。一想到即将离别,心里竟有几分酸涩和伤感。
转眼间,半月时光匆匆而过。画眉湖上的樱花浅红初绽时,已是到了出嫁前夕。
这天晚上,月色如水,风露含香,空气里氤氲着薄薄的水雾和淡淡的如莲叶般的清新之气。上官晚晴坐在窗前,怔怔的望着手里的一柄刀饰发呆。盈盈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流泻在浅眉微蹙的女子身上,给她清丽无比的容颜蒙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增添了几分宁谧朦胧的韵致。
烛光明亮柔和,映的桌上的嫁衣艳丽异常,仿若盛开在暗夜里的花朵,带着未知的,神秘的诱惑。房间里寂静无声,紫苏和浣绿忙着做最后的准备,只听见衣裳悉悉索索响动的声音。为图喜庆吉利,房里所挂的帐幔早已换成了红色。本是高兴的日子,然而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冷和紧张。
窗前一线微风吹过,树叶沙沙如春蚕食叶,摇曳晃动的树影落在雪白的窗纸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一如上官晚晴此时复杂的心情。
心乱如麻间,她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刀饰。那是一把椭圆形的刀,如天空里的一弯新月,刀柄和刀鞘上刻有古朴繁复的花纹,刀柄中间镶着一粒红色宝石,令人一见便知是不凡之物,圆刀做工小巧精致,可佩戴在身上作为腰饰,十分轻便。她那日一见便十分喜欢,便向上官天宇要了来。
上官天宇当时笑道,“本以为女儿家会喜欢珠宝玉石之类的,晚晴怎么偏偏喜欢这看起来冷冰冰东西呢。”
上官晚晴把玩着手里的刀饰,开玩笑道,“怎么,哥哥不舍得?”
上官天宇道,“如何不舍得,这刀饰是我前些日子才得到,既然晚晴喜欢,哥哥就当做贺礼送与你。”
上官晚晴听罢,眉眼一弯,“那我就不客气了。”随即,她把刀拔出来,细细打量,只见刀刃薄削雪亮,。一时性起,便把手指靠近刀口,想试试它有多锋利。谁料,上官天宇一见,神色大变,猛地上前一步,打落她手中的圆刀,气急喝道:
“你做什么?”
她愣了愣,却只见被打落的圆刀霍地落下直入地半截,却是无声无息,好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当下便惊出一头冷汗。若是刚才不小心划到自己的手指,那岂不是后果不堪设想。不过,惊吓之余也有几分欣喜,除可供观赏外,它还是一把难得的防身利器。
当下,上官晚晴蹲下身,小心的将圆刀捡起来,插入刀鞘。
思绪回转,上官晚晴心下一阵烦躁,难道,她就这么任由别人将自己推向未知?这几日来,她想尽办法不着痕迹的打听有关楚家特别是楚玥的事情,结果却是差强人意,和那日上官晚幽所说的相差无几。虽同样是父母之命,上官晚幽尚能知道自己所嫁之人是胖是瘦,是丑是俊;而她上官晚晴,却连那楚玥一星半点儿的小心也无从知道,在这出嫁的前一晚,深觉不安。
心烦意乱之余,回头却瞥见桌上灯影里的那一抹嫣红,犹觉刺人眼目。闭上眼睛,过往的一切宛如前生,已经变得那么遥远陌生,不可触及。而她,现在是明天就要披上嫁衣的上官晚晴,继续这个女子可悲或可叹的一生。
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想轻易地辜负了自己。
下聘之日,楚玥未现身。而据她所了解,上官家所知道的关于楚玥的一切,俱是从云倩柔的口中得知。她猜测着,也许,楚家向来行事低调,也许,楚玥那天真的有事缠身……,可是,她仍忍不住去猜想,那个素未谋面的人,是瘸是跛,是傻是痴……
忽然“嗤”的一声,桌上的蜡烛荜拨爆起一阵火花,浣绿见了,走过来笑道,“你看,连蜡烛也知道小姐喜事临近,给小姐报喜了呢。”说罢,便翻找出剪刀,去下灯罩,剪了剪烛心,逐渐暗淡的光重又明亮起来。
紫苏正在铺床,此时听了,转过身笑道,“果然,是个好兆头呢。”
上官晚晴无心接话,只浅笑不答。
“晴儿”
听得叫唤,上官晚晴抬头望去,只见上官任承站在门边,一脸慈爱的望着她。上官晚晴忙起身迎接,嘴里唤道:
“爹爹”
紫苏和浣绿二人同时向上官任承屈膝行礼,“见过老爷”,上官任承摆摆手,紫苏和浣绿会意,起身出去了。房中剩下上官晚晴和上官任承父女二人。
“爹爹请坐”
上官晚晴口里让道,心下却一阵发虚。上官任承年过四旬,须发初染风霜,点点斑白,然而精神清烁,形容俊朗,可见当年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尤其是一双眼睛,温润中不减锐气,上官晚晴第一次见到这位爹爹,便知上官天宇如玉般的温润俊逸缘何而来。只是上官任承更有一份在岁月中磨练而成的恬淡和睿智,令人于不知不觉中肃然敬之。
她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在上官任承面前,她总会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生怕一个不小心露出破绽被他看出一二,这是在上官天宇、上官晚幽,甚至在上官夫人面前所从来没有过的。只是,事到如今,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小心应对。
上官任承啜一口上官晚晴奉上的茶,道,“明日出嫁,我儿准备的怎么样了,若是还缺些什么东西,告诉为父,爹爹即刻让人办来。”
上官晚晴低眉顺眼,软声答道,“有劳爹爹费心,娘亲为晴儿置办得很周到。”
“这样就好”,上官任承点点头,“陪嫁过去的丫鬟,晴儿想带谁过去?”
上官晚晴道,“紫苏和浣绿就可以。”
上官任承放下茶杯,眯起眼眸,“恩,紫苏稳重心细,浣绿机警灵敏,又都自幼跟随在你左右服侍,有她们二人在,爹爹也很放心。只是,只有两人陪嫁未免单薄些,你再带上玉儿和香儿两个,必竟是从娘家过去的,自与你亲近,遇事你们也有个照应。再者,我上管家虽不及他楚家,但在南方也算得上大族,我的女儿断不能让他们看轻。”
“是,还是爹爹考虑的周到。”上官晚晴心头一热,上官任承虽然不顾及上官晚晴的感受,硬要她嫁入楚家,但在骨子里,他还是很疼爱这个女儿的吧。
上官任承打量自己的二女儿,默默地叹一口气。晚晴生性柔弱少言,平日里对他这个做爹爹的就不甚亲近。任凭他怎样对她和颜悦色,她总是一副唯唯诺诺,很怕他的模样。只有那一次,她顶撞他,他虽然高兴原来晴儿也是有性子的人,但还是在盛怒之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他现在还记得晴儿伤心至极,摔门而出的样子,和她娘一模一样。事后,他后悔至极,可是,为了晴儿的终身,他却不能答应她的请求,女儿家,毕竟不知世情险恶。
可谁料,事后竟出了那样的事。
上官任承望着上官晚晴,顿了顿,终于说道,“晴儿,你……还在怪爹爹么?”
上官晚晴怔了怔,抬起眼眸,看见上官任承愧疚的神情,继而反应过来他所指何事,遂答道,“晴儿不怪爹爹,爹爹无需自责。”心中却默念:要是你,也会这么说的,是吧。
上官任承声音里颇多感慨,“爹爹知道晴儿的想法,只是却不能由着你。当初爹爹与林家指腹为婚,把你姐姐许配给林子昊,是看中林家与上官家的世代交情与林家当年对爹爹的搭救之恩。所幸天昊敦厚良善,与你姐姐倒是郎才女貌。只是,那林子隽却非可托之人,你年纪尚小,爹不能眼睁睁的看你误入歧途。”
上官任承自顾说着,上官晚晴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想起那日从帘风居回转时,在后花园撞见的那位,有着漂亮的桃花眼的年轻男子。突然想起,那林子隽当时在那里做什么呢,那时她并未往深层想,只先入为主的认为,他在那边赏景。可现在想想,他在假山旁的身形动作,倒更像是在跟什么人说话。只是,从她那时望过去的角度看,站在林子隽对面的人恰好被假山挡住了,她看不到而已。
会是谁呢?
上官任承未察觉上官晚晴此时已神游天外,接着道,“十几年前,爹爹去拜访楚家,曾远远地瞧见过楚玥一眼,长的眉清目秀,聪颖异常,小小年纪便能吟诗作赋,孺子可教,晴儿嫁给他,定不会误了我儿。更何况,晴儿柔弱,你在楚家有你姨妈照应,爹爹也能放心。”
上官晚晴疑惑道,“可是,毕竟已经过了十几年,爹爹如何肯定楚玥不是一个游手好闲之徒。下聘这样大的日子,他都不来,爹爹难道不觉得奇怪么?”十几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她坚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句话。
上官任承道,“晴儿难道不相信爹爹的眼光,况且,楚家有你姨妈在,断不会糊弄了我们。那天辰儿已经向我禀明,楚玥感染风寒,卧床不起,才会让他代劳。此事以后不要再提。”
上官晚晴低头不语,瘦削的身姿没在灯影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上官任承轻叹一声,慈爱的摸着她的头,语重心长,“听爹爹的话。楚家不比自己家里,
凡事要谦恭忍让,温良有礼,不可随意任性。遇事多和你姨妈商量,可记住了。”见上官晚晴点头,又道,“天色晚了,你早些休息吧。”
“爹爹慢走。”
见上官任承出了门,紫苏和浣绿走进来,收拾了桌上的茶碗,道,“小姐,要睡么?”
窗外,夜色渐浓。一轮明月挂在墨蓝的天际,万丈光华洒向人间。上官晚晴拿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先不睡,浣绿留在房里。紫苏,你随我去一趟帘风居。”
滟波塘水光盈盈,两岸树木楼阁的影子淡黑朦胧,夜色里只剩下静默的轮廓,草丛里虫鸣声渐渐隐去。汉白玉的围栏在月色下泛着银白的光泽,一如她渺茫无措的心。
上官晚幽正要睡下,听见她来了,忙披衣起来。上官晚晴走上前去,按住她,“姐姐就躺着,晚上风冷,着了凉可就不好了。”
上官晚幽斜倚在床沿,她已除了头上的发簪,秀发松散在酥白的胸前,对雪珠道,“拿些茶水点心来。”
不待雪珠动作,上官晚晴阻止道,“不用麻烦,我和姐姐说会儿话就走”,随即,对雪珠笑道,“趁这会儿工夫,你也去和紫苏叙叙吧,在一起这么多年,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的。”
“是”
雪珠依言退下,那边紫苏正好灭了风灯。两人在加上晶璃一个,在外间喁喁地悄声说起话来。
上官晚幽道,“要来怎么早也不来,偏偏等这么晚了,才过来”,她纤手探了探上官晚晴的衣物,“怎不多披件衣裳。”
上官晚晴握住上官晚幽的手,“你看,我不冷的。本想早点过来,有事耽搁了,心里想着,今天怎么的也要见一面,就过来了。”
上官晚幽眸光似水,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才走到你那儿,听见爹爹在和你说话,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不见爹爹出来,想是不放心,要和你长谈,就先回来了,后来见天色已晚,怕你休息了,就没再过去。”
上官晚晴惊讶道,“怎么没听紫苏她们提起?”
上官晚幽笑道,“她们不知道我过去的。”
“是这样”,上官晚幽点点头,拿出一只白玉物件,递给上官晚幽道,“上次姐姐送给我一条观音吊坠做贺,我很喜欢,这是晚晴的贺礼,姐姐不要嫌弃才是。”
上官晚幽定睛一看,不由得红了粉颊。原来那上好的白玉被雕琢成麒麟的模样,麒麟背上驮着一个粉嘟嘟笑嘻嘻的小孩儿,系着一只肚兜,煞是可爱。那玉虽是白色,却泛着红光,远远望去,莹如云霞。
“你这丫头,尽想些稀奇古怪的点子。”上官晚幽羞得满面通红。
上官晚晴一脸委屈,“姐姐可错怪我了,这是我托哥哥选的,谁料他去了一整天,只把这个交给我,说那玉器店的老板告诉他,送这个给新娘最是吉祥如意的,麒麟送子,儿孙满堂。”
“你还说……”上官晚幽无地自容,一把拉过上官晚晴,作势就要捶她。上官晚晴忙伸手去档,姐妹俩笑闹了一阵儿,方才静下来,即时两人已经娇喘吁吁。
上官晚幽平复一下呼吸,伸手里帮上官晚晴理了理乱了的头发,忽然正色道,“晚晴,你我姐妹一场,姐姐自是盼着你好的。我这番话,虽是我的疑虑,但也要告知与你,但愿是我多心了。你须记住,到了楚家,万事要自己有个主意,不可轻信他人言。实在不得已,就多和紫苏商量。姨妈虽然是我们家的亲戚,但人总有……情势所逼,身不由己的时候。”她不十分清楚性格刚硬要强的姨妈为何会看中晚晴,一手促成这门婚事,也无力改变什么。她能为晚晴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上官晚晴心下感动,“我记住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
桌上花瓶里的桃花正开得鲜艳,粉嫩的花瓣上沁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望去娇艳无比。烛光里,横逸的疏影下,绣鞋上描金的鸳鸯五彩斑斓,栩栩如生。一本摊开的书散发着墨香,静静躺在那里。
上官晚晴伸手拿过,原来是本《诗经》,她随手一翻,便瞧见《周南·桃夭》一篇,便笑道,“以前人们拿桃花祝贺新娘,今天我也借花献佛,用这几句来贺姐姐了。”
上官晚幽笑道,“瞧你,一口一个贺我,好像明天你不是新娘子似的。”
上官晚晴道,“那我不管,为了你刚才的那一番话,我也要祝福你不是。”
从帘风居出来,已近子时,月上中天,月华璀璨,落在门外一树一树的繁花上,艳丽而安静,她看了看天色,回身而去,身后绯红潋滟生辉,花香馥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