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悦然轩,晚晴便出了府门。
紫苏两日前已经向府里的小丫头探明了路,并且为防万一,亲自走过一遭,也算得上轻车熟路。这时,引了晚晴,径直朝邻街的后巷而去。此时天色尚早,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两人素衣淡妆,倒也不十分引人注目。
“紫苏,你打听此事,可还惊动了其他人?”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们走的是一条安静的小巷子,偏僻清幽。走了几步,晚晴忽然道。
紫苏笑道:“小姐放心,奴婢生怕有人疑心,特意问了别院的丫头。就是花房里的小碗,上次小姐去看香儿,见过一次。”怕晚晴想不起来,又提醒道,“就是那个坐在门口,边干活边唱歌的那个。”
晚晴眼前浮现出一张天真烂漫的小脸,颔首道:“的确是个可心的孩子。你平日闲了,就多去她那走走。”
紫苏答道:“小姐的意思,奴婢明白。”
经过一些事,她也看的透了些。小姐在楚家,虽然明面上有老夫人、二姨娘庇护,可实际的处境,也只有她们这些身边人略能体会一二。小姐势单力薄,一旦老夫人如同上次般突然翻脸,她们就失去了倚仗。而她虽然留意培植可信的人,无奈时日尚短,根基太浅。
这次院子里有人心怀叵测,趁机打压小姐,关键时刻却只有一个五儿肯出头做证。她反复思量,姑爷身边原来的人手不必再着意拉拢。相反的,应该从外头寻一些可靠的人进来。再不济,从别的地方提拔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想到这儿,紫苏试着提议:“小碗是个机灵鬼,人又勤快,有几分像浣绿的性子。小姐若是喜欢,过些天把她调到身边使唤可好?”
晚晴淡淡一笑,没有作声。
两人边说边行,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经过一间破落的小院门口时,从里面传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晚晴停住脚步,站在门口远远的朝里面望了一眼。紫苏讶然,指着那背对着她们的妇人道:“那不是苏妈妈么。”
她打量着朱漆剥落的院门,只能想到颓败两个字来形容。小院里虽然收拾得整洁,却也荒芜到近乎是废墟了。再看一看四周,这一片虽然住的都是些小门小户,户牖寒门,但比起眼前那摇摇欲坠的屋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这世上除了苏氏母子,恐怕也只有乞丐愿意在此容身了。
其实,苏家现在的景况也跟乞丐差不了多少。
苏氏身旁站了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年轻男子,说是站,其实是拼了全身的力气趴在院中的一株老梅树上。那老梅树枝干粗壮,长满青绿的叶子,被男子抓得几欲拦腰折断。苏氏竭力扶住他,苦苦劝道:“谪儿,你不要心急,元大夫说了,你现在只是恢复了知觉,要过一段日子才能下床。”
“娘亲,我不要紧的。我只是想知道,重新站起来的感觉是什么样子。”苏谪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白色的衣服上全是土,样子十分狼狈。看样子,刚才“走”到那里,摔了不少的跤,但他的声音却透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苏氏含泪道:“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啊。要是不小心摔坏了,可如何是好?”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擦苏谪脸上的汗。苏谪笑着安慰她:“娘亲多虑了,孩儿呆在屋子里,才会闷坏。”
苏氏一听,想想也是。自从苏谪知道自己痊愈有望,就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渐渐的会说一两句话,偶尔还会对她露出笑容,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但对她来说,已是天大的奢望。而像现在这般主动随和,更是绝无仅有。
想着,苏氏的担心亦消去不少,道:“好,娘亲帮你。”
紫苏收回目光,转头却发觉小姐已经走了很远了。她忙吐了吐舌头,跟了上去。真是的,看的太入神,连小姐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不过,那场面,真是母慈子孝,让人羡慕。只是,可惜……
她摇摇头,快走两步,解释道:“奴婢并不知他们住在这里的。”
“恩”,她淡淡道。
一路上不再说话,直到出了街口,拐进另一条巷子,紫苏方才道:“呶,就是门前有槐树的那家。”走得近了,隐隐听到阵阵哭闹,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打骂。晚晴和紫苏对视一眼,紫苏小声道:“奴婢上次来时也是这般。听小碗说,自被撵了出来,她亲生的爹娘就没给过一天好脸色,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她爹人老实,娘却是个眼界高的,底下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全都巴望着她得了主子眼,多少也跟着沾些光。”
这时,忽然听见屋内有人拔高了声音,骂道:“日日盼着你在主子面前出息了,也好提拔老娘去那高门大户里风光风光,谁知耗了两三年,仍不过做些粗使的活,连主子的门槛也没踏进去,这次倒好,一点好处没捞着,反被赶了出来,让老娘的脸面都丢尽了不说,现在反倒天天像菩萨般供着你……”
接下去又了一阵打骂,言辞间甚是难听。那妇人骂累了,又狠狠唾了一口,方才作罢。过了一会儿,门口一响,一个四五十岁长脸高颧骨的妇人走了出来,四处看了看,见没有旁人,便朝巷子另一边去了。
晚晴从树后走出来,见那妇人转了弯,便抬步走了进去。屋内孩子的哭声仍断断续续传过来,响成一片,许是刚才惊得怕了,听起来撕心裂肺。听见外面走动的细响,门帘突然被掀开,看见她们,那人脸上明显一愣,随即出现几分恨意,随即帘子一落,又转身回去了。
紫苏上前打开破旧的竹帘,晚晴漫步走了进去。
小忆脸上仍有被自己亲娘啐的残痕,手里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孩子,地上站了两个女孩,一个七八岁模样,另一个只有五立岁,全都愣愣的看着她,忘记了哭。小忆一边哄着弟弟,一边瞅了晚晴,没好气道:“我家简陋,地方又小,恐怕脏了贵人的眼。”
紫苏拣了干净点的地方,仔细拭了拭,铺上一条帕子。晚晴坐下来,也不理会小忆,径自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缓缓打开。小忆一见,顿时变了脸色,当下滚下泪珠来,激动道:“夫人到底想要怎样?”
晚晴朝紫苏微一示意。紫苏从小忆手中接过孩子,又领了地上两个女孩,悄悄地退出去。那稍大点的孩子略显迟疑,仰头瞧见姐姐对她点头,才放心地跟紫苏去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小忆脚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哭道:“奴婢知道是奴婢对不起夫人,奴婢不敢奢望什么,但求夫人放奴婢一条生路。”
晚晴环顾四周,道:“听说你有三个妹妹,还有一个呢,怎么不见?”
小忆抬起脸,不明白她这是何意,仍哽咽道:“奴婢的另一个妹妹今年十三岁,已经被送去顾家做使唤丫头了。”爹爹老实不中用,家里还有几个小的要养活,只靠她和娘两个,已经快要不能维持下去,如今她又丢了差使,只能将较大的也送出去。
“但愿她能以她的姐姐为鉴,便是为奴为仆,身份低微,也不要忘记做人的根本”,小忆脸色一白,只见晚晴冷了脸色,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将你撵出来,又偏偏扣了你的卖身契?”
小忆咬着唇,不吱声。没有赎回卖身契,名义上她还是楚家的人,但现在主子不让她伺候了,她也没有办法去别的地方。现在她没有银两替自己赎身,在家受尽冷眼嫌弃,生不如死。夫人是要绝她的生路啊。
见她不语,晚晴站了起来,状似无意道:“五儿已经大好,如今调到公子身边近身服侍了。”她转过身来,望着小忆呆愣的表情,轻道,“小忆,五儿与你一同进府,一样知道明哲保身,但你知不知道,五儿与你有什么不同?”
小忆低低啜泣,晚晴轻叹一声,将卖身契放在桌上。就要走出房门时,忽然小忆似下了决心一般,叫住她:“若是奴婢将实情说出来,夫人……会相信么?”
“我为什么不信?”晚晴转身,眸光似水。
小忆望见她平静的眸子,似看穿一切的眼神,心里蓦然一阵安定,随即不再犹豫,将事实和盘托出:“那晚奴婢虽然被打晕了,但仍看清了窗户上那人的影子,再加上她说话的声音语气,奴婢敢肯定,害死玲珑的,就是夫人身边的浣绿。只是夫人对浣绿相当倚重,奴婢人微言轻,而当时院子里的事情,夫人全交由紫苏姐姐和浣绿打理。奴婢害怕惹祸上身,才不得不隐瞒。”后面的事情,她都知道了。
听着,晚晴的眼神越来越冷。
果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