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不可疾贞。——卦三十六·地火明夷
邺都丞相府中，两个医官暗自出了口气。
原来就是这点小病，早知道就不必请徐郎同来，他一来我等反而成了他的跟班一样。
两个医官一般心思，对视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高澄见了皱眉道：“怎么？没救了？”
两个医官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这位女郎没什么大病，只是急怒攻心再加外力击打以致晕厥，好好休息几日，便可无恙。”
说完二人刷刷点点的各出了一张药方，双手递上请高澄过目。
高澄扫了二人一眼道：“放着医国手在此，给我干嘛？请徐郎过目就是了。”
说罢转过头去，目不转睛的看着榻上的女子，两医官哎哎连声，转手将药方递给徐之才，请他检验。
徐之才扫了高澄一眼，心下已有计较，仔细看后说道：“二位所开的药物大多相似，只是君药有些差别，一位以牛黄为主，另一位则以水牛角为主，请二位各自解释一下吧？”
两个医官都要争先，各不相让，到底还是徐之才先点了一个年纪较大的，这才开始陈述彼此的观点。
徐之才面带笑容听完，点点头道：“到底还是老先生更胜一筹，此药当以牛黄为君，辅以少量的水牛角即可。”
年轻些的医官兀自不服，倔强道：“还请徐郎明言，我的方子差在何处？水牛角清热、凉血、解毒，入心、肝、脾、胃四经，不正是此女的对症良方吗？”
徐之才笑着叹气道：“学而须思，不思则罔。水牛角确有阁下所言之功效，但其性寒，非实热之证者不易服用，这点阁下考虑过吗？”
医官哑口无言，过了片刻垂首道：“徐郎所言有理，在下佩服。”徐之才拍拍他肩头，示意不必沮丧。
高澄听他们已经拟定了药方，便命家奴照方抓药，两名医官见已经无事，便起身告辞而去，徐之才站起来也要离开，高澄却拦下他道：“听闻徐郎多才，可为此女一观体相，看看有何吉凶。”
徐之才呵呵笑道：“相术之道，并非万试万灵，若有差池，大将军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高澄看他一副威武的外貌做着惫懒的样子，不禁好笑道：“又不是公事，你试言之，我随便听听而已。”
徐之才道：“既然如此，那之才就大胆一言了。”说着脚踏八卦方位，口中念念有词，手指不断掐算，摇头晃脑的好一阵子，才走回高澄身边道：“此女命中有此一劫，不过从今起得遇贵人，如凰得凤，比翼齐飞。”
高澄扫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十分严肃，不似嘲讽自己的样子，便冷然道：“怎么算的，你且说来。”
徐之才口若悬河，立刻说出一番道理，此女自称高阳王之女，自然姓元，高元二字合起来，乃上古圣人之名，《吕氏春秋》中有言道：高元作室，室者，家室也，此女宜与高姓结亲，此其一也。”
高澄听了，又向那女子看了几眼，见她睡梦中犹自眉头微锁，显得十分恼恨的样子，不由得微觉好笑，见她额头有发丝垂下，有心上去给她拂开，却想到徐之才在侧，忙忍住心中悸动，稳住心神，继续听徐之才解说。
徐之才继续道：“……接下来可从隐语来分析，此女元姓，一个女一个元，乃是妧字，此为美好之意；元氏以土德王，一个元一个土，则是坖字，坖同忌，此女命中一劫，遭人所忌，幸得遇到大将军救护，此乃天意；她是高阳王血脉，一个王一个元，乃是玩字，玩者，赏也，这却是说她有幸得贵人眷顾，独宠椒房之意也。总体来看，请恕之才直言，大将军与此女之缘，似是天意啊……”
高澄听了徐之才这一通强词夺理，摇头笑道：“之才啊，你这是猜度我心，意图投我所好，是不是？”
徐之才撇嘴道：“之才早说过，相术之道，并非万试万灵，如今直言相告，反而遭大将军猜忌，这真是冤死我也……”
高澄见他那副豪迈相貌扮作哭天抹泪的样子，不由得笑骂道：“行了！滚你的吧！别在这干嚎了！”说着飞起一脚，朝徐之才身上踹去。
徐之才轻轻受了，笑着后退行礼道：“之才告退，大将军不必相送了。”说罢一声长笑，闪身出门而去。
高澄摇头无奈的笑笑，他向来对有才的文人都多看顾一些，不知怎的，相较赳赳武夫而言，他总是觉得那些有真才实学的汉臣更得他的欢心，这是天性所在，分毫勉强不来。
此刻室中只有他与女子二人，他坐在榻旁的几案上，翘着腿看她睡梦中颦蹙的样子，时间就在这种静默中悄然流逝，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对于高澄而言，这种宁静的光阴简直是天方夜谭，这不正是他以往最讨厌的渡过生命方式吗？
突然女子口中轻吐了两个字，然后自己又痴痴而笑，那两个字传入高澄耳中，却令他如梦方醒，想起了半年前在玄武湖畔胡家酒肆门前，那个与胡商争吵的绿衣歌伎……
“原来是她……”高澄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再望向女郎的目光带了一丝柔光，嘴角含着笑意，自语道：“狗脚……狗脚……一个皇室女儿家，总将粗俗的言语挂在嘴上，想必这倒真是天下独一份了……”
十一月末，魏国与蠕蠕的军马，在蠕蠕可汗阿那瑰与丞相高欢的率领下，返回高氏大本营晋阳城。
丞相府中，高家子弟向远方尊贵的来客见礼，阿那瑰自然也不能含糊，看着这些儿郎们，之前装进囊中的财宝又吐出来不少，散回高家小娃儿们的手中。
高欢一一向阿那瑰介绍道：“这是四郎高淹，性格敦厚，向来与人为善。”高淹鼓着胖胖的小脸朝阿那瑰行礼，阿那瑰笑道：“这是个有福的娃娃，这个金碗给你做见面礼，以后一生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高欢指着五郎高浟道：“五郎高浟，天柱大将军的外孙，虽然不娴武事，但天性缜密，将来必是吏治的好手。”
阿那瑰听是尔朱荣女儿之子，本来十分关注，但听完却摇头道：“可惜可惜，尔朱将军的后人怎能不娴武事呢？”说完不再向他看一眼，随手拿起一串玛瑙项链放到五郎手里。
“六郎高演。”高欢指着文质彬彬的儿郎，对阿那瑰道：“这孩儿文武并举，可汗觉得如何？”
阿那瑰微微点头道：“看着倒也不错，不过眼中没有拼劲儿，看起来好像缺了点儿郎的劲头似的。”说罢从囊中抓起一柄金制短刀，交给高演。
高欢继续道：“这是七郎高涣，大汗之前见过了。”阿那瑰抓起高涣的小手道：“可惜可惜……”
高涣诧异道：“可汗，什么可惜？”阿那瑰毫不作伪，直言道：“你母亲如果是娄王妃，我就选你做孙女婿了！”
高涣听了心下大怒，挣脱阿那瑰的大手，转身离开正堂。阿那瑰愕然道：“这娃娃怎么了？气性倒不小，我更喜欢他了！”
说着从囊中抓了一大把珠宝，交给高演道：“回头交给娃娃，告诉他如果他愿意随我回草原，我就选他当孙女婿。”高演微微一笑，接过珠宝。
之后本该轮到八郎高淯，见自己相中的人还不露面，阿那瑰转身皱眉对高欢道：“高王，孙女婿人呢？怎么还不回来？这么不拿大茹茹国当回事，我可要生气了！”
高欢正要答话，却见门口走进一个衣着华丽戎衣的小儿郎，手持弯弓，腰悬箭匣，一脸高贵雍容之色，意态洒脱的直如成人，来到正堂中向阿那瑰行礼道：“高王九子，长广公步落稽参见蠕蠕大可汗。”
阿那瑰眼前一亮，忙叫免礼，转头对高欢笑道：“高王，这个娃娃倒也不错，他的母亲是哪个？”
高欢答道：“这是娄妃所生的第五子，年方七岁，倒也聪明伶俐。”
阿那瑰俯身对步落稽道：“娃娃，你拿着弓箭上来干嘛？想要表演射箭吗？”
九郎落落大方的拱手答道：“高王之子，武事为先，愿在此献艺，以博大可汗一笑。”
阿那瑰笑道：“好哇，那就露一手，想射个什么？”步落稽闻言，转身傲然抬手，早有家奴将一面屏风抬到堂前。
屏风上一幅百鸟朝凤的画图赫然在目，画上凤凰展翅于高台之上，妙目圆睁，颇有威风。
步落稽神态闲适的回身指着屏风道：“步落稽只出一击，若贯穿此凤之目，还望大可汗能答允步落稽一个不情之请！”
阿那瑰抬头向屏风看了看，心中稍稍盘算：虽然距离不远，但凤凰已是屏中一画，再小到凤目，又是难得，何况屏风厚实，真要贯穿可非易事，这小儿出此大言，我若不应下，反显得不够大气。
当下朗声大笑答道：“娃娃好志气，我就与你赌一把！你射吧！射中了必如你所愿，答允一事，这世上能难倒我的事可还不多！”
步落稽闻言剑眉一挑，昂然道：“一言既出！”阿那瑰笑着答道：“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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