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珽尚留在玉璧城中周旋的时候,七郎高涣独自来到东魏围城大军东方部队,中书令韩轨的军中。
韩轨正与其子韩晋明盘膝坐在地上,身旁平铺着当地的地形图与一把银制酒壶,见高涣进帐笑着招手道:“七郎,快来,舅父可想死你了!”
高涣走过来瞅着酒壶皱眉道:“阿舅,军中不能饮酒!昨晚薛孤延因此丢了土山,阿舅怎么还要喝?”
韩晋明看他满脸烦恼之意,把他拉过来坐下,从壶中倒出一杯淡黄色的乳酪说道:“酒壶一定要装酒吗?少见多怪!”
高涣满怀心事,端起杯,一口将酪浆全都灌下肚子,抹了抹嘴恨恨的说道:“咱们不能总这么被人压着打!我在大营那边实在憋闷,每个人都有话不说的样子,所以来阿舅这儿看看你们有什么办法没有!”
韩晋明朝父亲看了一眼,见韩轨轻轻点头,就伸手一点地图对高涣说道:“七郎你看,这是玉璧城,这是汾水,一眼看上去玉璧城东西北三面都是深沟巨壑,唯有南边有条大路,这也是我们在城南营造土山的意图。”
高涣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等着表兄继续解说。
韩晋明指着由汾水到玉璧城的东北角的一段路说道:“但这里却隐藏这一条羊肠小道,只能供单人行走,可直达玉璧城下。”
高涣眼前一亮,连忙追问道:“我们带一路奇兵,直接插过去怎么样?”
韩晋明还没说话,韩轨先皱眉说道:“此路过于隐蔽,狭窄难行,耗费时间不说,若是被敌人识破,恐怕退都退不出去!”
高涣与韩晋明对视一眼,站起身慨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定要打这一仗!让韦孝宽和他的影子兵见识见识七郎主的能耐!”
韩晋明也劝说父亲道:“阿父也说此路狭窄难行,如今几十天打下来,我们一直没有从这里进攻过,想必韦孝宽也并不在意,此刻强攻,也许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眼看两个年轻人都踊跃请战,韩轨向来对高涣十分喜爱,更别说嫡子韩晋明勇武出众,武艺已胜过自己,于是点头说道:“倒也可以一试……这样!我拨给你们五千步卒,七郎与晋明同去,一定要小心,如果发现不妥,马上退出,折损些许兵马无妨,你二人可不能有损伤!”
见韩轨答应二人出战,高涣与韩晋明都大喜过望,此刻不管什么条件,都可以全部答应,高欢带着初次上阵的喜悦,随在表兄身后,带上五千兵卒,尽量不惹人注意的离营而去。
队伍转到汾水的山道口,望着崎岖蜿蜒的小路,韩晋明对高涣说道:“七郎,我带队走前面,你走在中间吧,一旦有危险也好退出去。”
高涣少年心性,如何肯受表兄相让?昂首答道:“表兄别看不起人!我与你一起在前头带队,这次定要给韦孝宽点颜色看看!”
韩晋明见表弟年纪轻轻如此豪迈,正是自己看中的有义气的好儿郎,伸手一拍高涣肩头道:“好小子!咱们一起带队走前面!”
山道实在曲折,有时候眼看没了道路,却在不可思议之处露出通途,有时看似宽阔的所在,走过去却是一条死路,几千步卒磨得裤褶满是裂口,步履蹒跚的在山间穿梭。
终于能远远望见玉璧城头的影子,高涣欣喜的抓着表兄的手说道:“表兄!这下咱们可要立大功了!”
韩晋明没有答话,只是抬头看着两旁的悬崖峭壁,眉目间满是警惕的神情,长长的部队停止前进,都望着前方的两个青年指挥等待下一步指示。
突然韩晋明大了一个伏低身子的手势,众人忙一个接一个的传递下去,刚传下去不久,蓦地一声作响,山谷中飞起一群惊鸟,这里本是它们的栖息之地,却不料有人侵入,打扰了它们的安宁。
高涣松了口气,笑着对表兄说道:“你这感觉也太灵敏了,连鸟的动静都能听出来,看来咱们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韩晋明闻言笑了笑,又打了个继续前进的手势,与高涣当先向前行进。
玉璧城中,韦孝宽举着酒杯,饮下一杯殷红的葡萄美酒,对身旁的黑衣卫士笑道:“怎么?有动静了?”
卫士点头答道:“林鸟飞了!”
韦孝宽收起笑容,眯着眼说道:“饮马道有人!派兵过去!全部吃掉!”
眼看城关在望,却又是个曲径通幽,打个近乎直角的大弯,绕着一条山涧小溪,到另一方去了,高涣不禁急躁道:“这条破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眼看就走到了,怎么又拐弯了?”
韩晋明见拐出来后两旁已没有适才那么险峻,心中先松了一口气,对高涣说道:“七郎,稳住心神,战场上慌乱是大忌!”
高涣垂首点了点头,撅着嘴跟在表兄身后,在越来越宽阔的山路上摸索,众兵士见山道渐宽,也都聚拢在一起,不再排成一字长蛇阵。
好一片宽阔的山间谷地,就像一个空心圆柱矗立在天地间,四周都是低矮的山壁,韩晋明对高涣道:“这里虽然宽阔,但却是不好防卫,小心谨慎!”说着对兵卒们打了个小心的手势,继续前行。
突然间冷箭破空而至,高涣低头一闪,箭头射中身后的一个兵卒的膝盖,韩晋明喊道:“举盾!”
霎时间五百张大盾高举,彼此互相照应,结成一个绵密上下左右相连相接的圆形盾阵,高涣与韩晋明隐身在盾牌之后,只听大盾上如同狂风骤雨般劈啪作响,尽是锐器射在钝器上发出的响声。
韩晋明再次喊道:“一起向东南角移动!”东南角有一片石墩,可以作为隐蔽之用。
待移到目的地,韩晋明看了高涣一眼,低声问道:“七郎怕不怕?”
高涣笑道:“怕什么?男儿自当马革裹尸还,岂能病死卧榻之上?”
韩晋明点头道:“好!我们继续前进!”转头对众人喊道:“不要畏缩!沿着山壁继续前进!”
其实此刻韩晋明心中有苦难言,因为后退比前进更加危险,若是退到刚才只能一人行走的山道上,无法彼此照应,更成了头顶敌兵的活靶子,生死全凭天命。
眼看玉璧城就在前方,与其半途而废不如拼死一搏,若能吸引城中守军全部过来,纵然自己这几千人全部丧命,也能为大军进攻赢得一点生机。
此刻只听山头上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停止放箭,扔大石!”
话音刚落,无数沉重的石块当头砸下,有些力量不足的兵卒举盾牌的手顿时被砸折,盾阵一处出现破绽,就会引起连串的反应,幸好大石并不像弓箭那样容易控制,否则伤亡要比现在多得多。
韩晋明透过盾牌间的缝隙向山顶望去,只见一个黑衣武士当风而立,正在指挥众人进行攻击,他心知此人就是发号施令者,若能将其拿下,想必余众自溃,然而用什么才好?韩晋明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高涣顺着表兄的目光望去,看着山头的情形,转身问道:“表兄想收拾了那个黑衣大个儿?”
韩晋明点头道:“可惜我箭术不好,不然瞅准机会给他一箭,想必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高涣拍了拍悬在腰间的雕弓说道:“我的箭术还可以,让我试试!”
韩晋明望了高涣一眼道:“好!”
大盾阵中分出两个小阵,分别向两旁移动,小有小的好处,远比大阵移动灵敏的多,石块不再容易将他们砸中,但若要有什么反击的动作却也不是易事。
韩晋明看在眼中,心急如火,转身向众兵卒问道:“有箭术好的再带上人分离出去,伺机射山头那个穿黑衣的武士!”
大阵如同一个母体,不停的分离出小型的盾阵,小盾阵分离出去之后,就向四方旋转移动,山间谷地俨然成了一场阵型表演。
黑衣武士也焦躁起来,再次对众人下令道:“停止投石!点神火弩,放火箭!”
他刚说完,见大阵中竖起一支长矛,正当山头众人诧异之际,所有的小盾阵都从中心裂开,中间站立的兵卒手中拉满弓矢,向山头同时射出利箭。
山头的西军同时喊道:“小心!”
言罢却见羽箭同往一处汇集凝聚,此时此刻,山上山下的万余儿郎,无不忘记了身在何处,都瞪目看着羽箭飞去的方向。
黑衣武士被打的错手不及,急忙俯身躲到盾牌之后,无数羽箭与他擦身而过,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惊惧,口中嘶声喊道:“火箭!射!”
山头上无数火箭激射而下,有的射中了草木,有的射中了衣裤,更多的则射在适才起身射箭的弓手身上。
众多射手没来得及吭声,就被火箭插在身上,倒地而亡,韩晋明大喊道:“七郎小心!”朝高涣所在的地方看去。
蓦地发现高涣身中两箭,一在左腿,一在左臂,箭头的火兀自燃烧,高涣面带不可置信的表情,还站在原地不动。
韩晋明大喝一声,抽起一张盾牌朝高涣闪了过去,却见高涣圆瞪双目,颓然而倒。
韩晋明冲上去熄灭火焰,探了探高涣的鼻息道:“有带水的给他淋一点!”
火焰越烧越烈,兵卒都龟缩在地,再也无力反抗,山头西军看着敌军的惨状无不哈哈大笑,笑声中浓烟滚滚,圆形的山谷成了一座巨大的焚尸炉。
黑衣武士从盾牌后站起身子,冷笑道:“去死吧!”
突然间一道劲风扑面而来,黑衣武士下意识的往大盾后闪避,但飞来之物似乎正是奔着盾牌而来,只听啪啦一声,盾牌龟裂,黑衣武士忙起身闪到一旁,侧目看时,只见一柄硕大的狼牙棒砸在地上,兀自旋转不休。
这时一声尤带童稚声的大喊传来:“我乃高王之子!岂能被你打败!”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已迎面而来,黑衣武士侧身向旁边一闪,羽箭擦身而过,正待查看是何人所射的时候,脸上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众人朝他望去,只见黑色战袍的心口上,插着一支箭头尽没的黑杆黑羽的箭矢,黑衣武士瞪大了双眼,口中“嘿”的一声,向后直直的摔下山去。
众人大声惊呼,此山虽不高,但他却是头部着地,即使射不死,头骨也必然破裂,眼看不活了。
浓烟滚滚中,高涣与韩晋明互相搭肩大笑,韩晋明伸出拇指对高涣说道:“七郎好箭法!”
高涣被烟呛得咳嗽,喘息的笑道:“这影羽箭本是当初跟斛律将军学的,我还一直嫌它不够光明磊落,没想到今天倒靠了这箭,就让他一路黑到底!”
山头众兵正彷徨无计时,另一名黑衣武士飞奔而至,传韦孝宽将令道:“韦都督有令,全体回防玉璧城!”
眼见山头人影绰绰,高涣与韩晋明伏在地上大喊道:“还有命的兄弟,跟我们返回原道,那边有小溪!”
此言宛若暗夜中的明灯,使被烟火熏得昏昏沉沉的士兵燃起了一丝希望,一个个先将自己身上的易燃物扒个精光,身上带着水的先将身体淋湿,都学着韩晋明的样子,伏低身子,朝来路爬去。
残兵历尽艰辛,被荆棘刮得满身伤痕,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栽倒在小溪之中,溪水为之断流,韩晋明与高涣呆呆的对望半晌,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笑声感染了其他兵卒,也都同声大笑,笑声回荡在山谷之中,又惊起了阵阵飞鸟,不远处的滚滚浓烟随风四散,韩晋明对高涣说道:“七郎,咱们回营!”
高涣点点头,二人彼此搀扶着站起身,其余兵卒也疏疏落落的站起来,相互照应着,折了山间的藤条做拐杖,支撑着朝来路返回。
玉璧城外遍布硝烟,韦孝宽站在城头,脸上带着落寞之色,对适才传令的黑衣人说道:“是吗?他死了?”
得到黑衣人肯定的答复后,韦孝宽指着他笑道:“那从此刻起,前驱影卒就由你任卒长了。”
黑衣人脸上毫无喜怒之色,躬身领命道:“遵都督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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