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五年正月十三,晋阳宫南门德阳门外。
一个中年官家妇人携着一个少女站在门前,妇人不停的用帕子擦着泪水,少女则牙关紧咬,憋得俏脸涨红。
二人乃是苏备的妻子与他女儿苏珍之。
苏备自从年前不声不响的离家而去,新春之际也没有来信,苏珍之与母亲便已放心不下,待托人到晋阳一问才知道,原来父亲竟然下落不明了!连带着失踪的还有当晚随他同行的两名属吏。
苏珍之的母亲听到丈夫失踪的消息顿时吓傻了,全没了主意,还是苏珍之劝慰母亲说旁人道听途说到底不可信,我们索性到晋阳一行,亲眼看看实情究竟如何吧。
苏母此时只有点头的能力了,见女儿倒还镇定,便自我安慰道:“去看看也好,也许只是虚惊一场呢。”
苏珍之也是如此出言开导,但在她心里却觉得事有蹊跷:首先她父亲在回邺都的路上遇袭,便已证明对方不易对付,再加上怪诞恐怖的毒药,讳莫如深的案情,使这一切都透出诡异的氛围,如今苏备又离奇失踪,恐怕……
苏珍之不敢再想下去了,但与生俱来的追根究底毛病却迫使她在睡梦中一次又一次的深思,如果按照目前所知的事态发展,父亲也许真的遇险了。
之后母女二人带了两个家仆,由邺都赶到晋阳,寻到了廷尉卿宋世轨后,探问之后终于确信,祸事真的降临到苏家头上了。
苏母不停的哭泣,苏珍之也暗自垂泪,宋世轨尚在诧异中,连连搓手道:“苏兄……唉!怎会遇到此事!”
三人无语片刻,苏珍之抹了抹泪水对宋世轨道:“宋叔叔,我与娘如今孤儿寡母的,请你给拿个主意,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宋世轨闻言思索了半晌,有些歉然的说道:“珍之,我先领你与嫂夫人去寻个安身之处,然后在慢慢想办法好吗?”
苏珍之微皱眉头道:“宋叔叔,为什么要慢慢想办法?证据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的。”
宋世轨叹了口气道:“你们不知道……”停顿了一会儿,看看四下无人,这才小声对二人说道:“晋阳要乱了!不单晋阳,恐怕邺都此刻也风声鹤唳了吧!”
苏母诧异道:“宋贤弟此话怎讲?怎么就要乱了?”
宋世轨忙做个嘘声的姿势道:“嫂夫人小声些,切不可被别人听到!”
苏氏母女二人一向知道宋世轨并非胆小怕事之辈,此刻见他这般谨慎小心,料到必有大事发生,也就不再多言,先随着宋世轨寻安身之所去了。
宋世轨暂居的小院斜对角正好有一个独门小户无人居住,宋世轨差人寻到房主,付了一个月的房钱,房主听说是廷尉署的人要住,倒也不敢多要,只是得了个本金而已。
院落不大,但胜在倒也清静,苏母此刻哪有心情关心房间的好坏,进屋后寻个角落坐下,只是低头垂泪。
苏珍之却走上前几步,关上门后对宋世轨说道:“宋叔叔,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能说了吧?”
宋世轨点头道:“昨夜我听到的风声,河南大行台侯景造反了!”
一句话说完,不但苏珍之瞪大了眼睛,就连苏母也惊得忘记了哭泣。
侯景啊,那是什么人?那是几乎可以与高丞相相提并论的大魏顶级勋贵,早听人说他用兵奇诡,多次挫败西国与南梁的兵锋,是大魏不可多得的将才,他竟然会造反?这不是开玩笑吗?
但宋世轨严肃的样子半点没有笑意,苏母不由得颤声问道:“这侯景不是与高丞相情同手足吗?怎么会反了呢?”
宋世轨下意识的抹了一下面门,其实天气寒冷,脸上哪有半点汗水?但他此刻心下激荡,不只是他,所有与高家交厚的官吏无不心惊胆战,他们一想到以往听闻的侯景对敌之残酷,便不寒而栗,尤其是高丞相病重的消息早已举国皆知,此刻究竟病到了什么地步却都说不好,但听到侯景反叛的消息传来,高丞相都未曾亲身鼓舞士气,这病一定不容乐观。
此刻他摇头答道:“为了夺权,哪还看什么交情?他听说高丞相病重,自然心生不臣之心,也不知高家这次能不能挺得住,如今晋阳宫中一片混乱,恐怕没有精力再管廷尉署的事情了。”
苏珍之与母亲对望了一眼,均感到事情已超出自己能努力的范围,看着母亲凄然欲绝的样子,苏珍之鼓了口气对宋世轨说道:“宋叔叔,我想随你到廷尉署看看有关证物,你看可以吗?”
宋世轨点头道:“可以,如今廷尉署也人心浮动,今早我去了一看,竟然只有两人当班,问他们其余的人都哪里去了,却说都抢着买粮买马去了,唉……。”一声长叹,亦是无能为力。
叮嘱家仆好生照顾母亲之后,苏珍之随宋世轨出了小院,朝晋阳宫南方的诸曹司官署所在地而去。
廷尉署中,苏珍之看着父亲札记中提到的三样证物:刻着山形的玉牌、绘有同样山形的黑纱残片、不明作用的器具。
苏珍之每个都拿起翻来覆去的查看一阵,最终还是茫然不解的放下,向宋世轨问道:“宋叔叔,那具女尸呢?”
宋世轨黯然摇头道:“苏兄走后第二天,那具女尸突然开始冒出脓水,不到一晚上的功夫,便只剩下骨骼存留,血肉全部化为乌有了。”
苏珍之“啊”的惊呼一声,瞪大眼睛说道:“奈何血草!”
宋世轨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道:“没想到苏兄都对你说过了……”
苏珍之摇头道:“家父没对我说起一句,是我自己偷拿了他的札记,看到记载后才知道的。”
宋世轨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以苏兄的品行,也不会将尚未定论的诡秘案件告知家眷的。”
苏珍之又翻阅之前的查证记录,眼见父亲严谨工整的笔迹犹是历历在目,而人究竟是死是活却茫然不知,不禁心下凄然,突然看到一行丑陋的字迹,写着“苏大人此行有危险”八个字。
苏珍之顿时惊讶的问道:“宋叔叔,这是谁写的?!”
宋世轨听她声音有异,忙探头看去,同时也是一怔,皱眉低语道:“长乐公……”
苏珍之忙追问道:“长乐公是谁?他怎么知道我父亲会遇险?”
宋世轨道:“长乐公是高丞相的第五子,颇有查案的才能,案件的发现人章武公是他八弟,所以特意委托他过来协助的。”
苏珍之闻言怒道:“这些王孙公子胡乱搅局!干嘛来廷尉署胡闹!他们哪有一个是有真本事的?全是吃父母膏血的酒囊饭袋!”
宋世轨听她直斥高欢诸子,虽然此间并无外人,仍然不可不防,便摆手道:“珍之有些偏激了,如此下定论并非理性之人该为啊。”
苏珍之听了低哼一声,并不服气。
宋世轨微微一笑,指着这行字说道:“若照你所说,这行字他又是如何写出来的?”
苏珍之无言以对,盯着记录上的丑字暗暗切齿道:“竟然咒我父亲,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了不起!”
打定主意抬头向宋世轨说道:“宋叔叔,照你适才所说,这位长乐公也是参与了案件侦查的,看来我也要问问他有没有线索才好!何况他还写下这行奇怪的文字,我更要问个明白不可!”
宋世轨点头道:“是该询问一下,不过他此刻身在晋阳宫中,要等到宫门开禁后,才能见的到。”
苏珍之咬牙道:“那我就到宫门前等着,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出来!”
宋世轨劝了两句没有效果,知道这女孩自幼倔强,也就只得随她去了。
之后苏母听说女儿独自等在宫门前,自然放心不下,忙赶过来与女儿一同等候,于是便出现了本章开篇时的场景。
冷风嗖嗖的吹着,苏珍之看看脸上皮肤因泪痕已经开始干涩的母亲,为难的说道:“母亲还是回车上等着吧,我自己站在这儿就行了。”
苏母拿起手帕轻轻擦着泪水,哽咽的答道:“娘怎么忍心让你独自吃苦,有我陪着,我这心里还安稳一点。”
苏珍之感动的握住母亲的手,两双冰凉的手握在一起,渐渐生出一丝暖意。
过了一会儿苏珍之眯着眼睛,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道:“长乐公,等我见到你之后,让你变成长哭公!”
晋阳宫中,与兄弟们一起被关在偏殿中的五郎高浟突然连打了七个喷嚏,他捏了捏鼻子坐起身,皱着眉头对身旁的七郎高涣道:“是不是你小子又在偷偷骂我?告诉你,我的鼻子可是很灵的!”
高涣如今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爱玩闹的性格又回来了,只是父亲身体不适,不敢太过张扬,听到五兄说话,抬腿踢了他的脚后跟一下说道:“别乱给我立罪名!我可是老老实实的在为父王祈祷呢!”
高浟讥笑一声道:“你如果说别的也就罢了,说给父王祈祷,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不过我胸襟宽大,不与你一般见识罢了!”
高涣鄙夷的说道:“别自夸了,看你那样儿,一定是得罪了哪个女人,连打这么多喷嚏,可见对方的怨气有多大了!”
高浟闻言暗自诧异道:“女的?我得罪谁了?难不成是我母妃又生气了吗?”
说不得,这次又轮到他母亲尔朱英娥打喷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