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有命，无咎。畴离祉。——卦十二·天地否
四月末，高氏父子在晋阳相逢。
高澄与高淯最后进门，连远在青州的三郎高浚都比他们早到两个时辰。进门时已近黄昏，见父亲高欢与众兄弟聚坐在廊前方的大石案旁闲聊，便走了过去。
高欢正在与儿郎们诉说此番大胜西军的情势，抬眼间高澄兄弟二人过来，皱了下眉，鼻中哼了一声。
高澄心中一突，不知又有何事做得不顺老父心意，但见高欢转向高淯看时，却点头笑道：“八郎初次上阵，也立了些功劳！很好！那伤不碍事吧？”
高淯笑着回道：“一点皮外伤，早好了。”高欢点点头，不与高澄说话，转头继续与众子说战场上的趣事。
高澄倔劲儿上来，也哼了一声，扭头就要进屋。刚走了两步，就听高欢沉声道：“回来！”高澄停了一会儿，转身回来，站在父亲身边。
高欢抬头看着大儿，半晌无话，几个兄弟也被这架势吓住，齐齐的望着父兄。过了良久，高欢才道：“你做的蠢事，说来给弟弟们听听吧。”
高澄瞪眼道：“我做了什么蠢事？我听话守在邺都，将勋臣贵旧管理的比之前懂规矩多了！若说是高仲密的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会反的，与其让他筹划周详了再动手，还不如早早结果的好！父王才会有这场大胜！”
高欢看着他佻脱的样子，双眉皱的更紧，不耐的道：“不是说高仲密的事！是关于皇帝的！”高澄愣了一下：“关于皇帝？”这才得知是因为上次狩猎的事，他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更亢声道：“狩猎也没什么错吧？只不过正好遇到了一伙流民，马上就被子进杀散了！”
子进乃是二郎高洋的字，高澄说完瞪了高洋一眼，这事必是他告诉了父亲，父亲才来查问的。高洋行若无事，垂首闭目而坐，似乎与周围的人事毫不相关。
高欢一拍石案，怒斥道：“还没有错？据二郎说来，此事从头到尾你都被皇帝影响主宰着，我是让你管着他，不是让你变相的成了他的狗！”
高澄心中大怒，但毕竟诸弟在侧，不能与父亲过度起争执，别着头不肯服气，但心里不由得顺着父亲说的话思量起来。
那日果然是元善见提出的要出宫狩猎，正巧自己心情不错，顺势答应过来；在止车门前，自己不但将自用的弓箭给了他，还将青海骢给他骑乘，这也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威赫；那一日元善见也的确表现的不同寻常，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意味；而那马究竟是如何惊的，那箭到底是何人所放，却再也查不出来；而最后二郎与皇帝相遇时，彼此那种怪异的表情，更是耐人寻味……莫非这一切，都有脉络可循吗？
想到此处，心中一阵冰凉，又抬眼向二郎高洋看去，正巧高洋也轻抬了一下眼皮，眼中倒有些揶揄的意思，这在高洋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高澄不由得怒从心起，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杯，朝高洋泼去。
高洋猝不及防，被淋了个正着，高欢大怒道：“胡闹！这样哪有半分理天下的资格！”这话说得甚重，高澄的热火顿时被当头浇灭，再也不敢放肆，朝高洋歉然一笑，高洋却似无所谓，肥脸微微颤动，也报以一笑。
高澄这才平静道：“父王责备的有理，我以后一定严加看守，不让他再抓住主动。”高欢听大儿服软，这才横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二郎抓住的那数千乌合之众，是什么人吗？”
高澄皱眉道：“二郎没说过，不外乎是附近的山民之类的吧？”高欢微微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们都小看这位陛下了……二郎仔细询问后发现，那些人都是蠕蠕兵……”
“蠕蠕兵？”这下高澄彻底傻了，如果这八千人是蠕蠕人，那这事无疑从头到尾都是一出阴谋，而自己却成了这阴谋中重要的棋子，自己向来拿别人做棋子，享受执局的乐趣，没想到在暗地里也当了别人的棋子，这做棋子的味道，实在是不好受……
高澄这次甘心受罚，对高洋道：“二郎，此番多亏了你仔细巡防，不然真是后果不堪设想，没想到蠕蠕人竟想趁我们两国交战之际，派人劫持皇帝，看来这又是西边的诡计！”
高欢眯着眼道：“黑獭这次大败亏输，将积蓄赔的露底，蠕蠕人又岂是易与之辈？能供他差遣自然要拿好处，这下也够他费一番脑筋的。不过来而不往，有些不大甘心……”
高澄听到，忙从袖中抽出一张信函道：“这是西方氐酋李鼠仁派人送来的求援信，他们趁西军大败之际，在天水郡聚众起事，向我们求援。”
高欢道：“此事可以利用，但不必我们亲自出马，告诉吐谷浑的使节，请吐谷浑可汗相助这个氐人，我们坐观成败就是了。”
高澄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考虑的，已经派人通知吐谷浑使节了。”高欢点头微露笑容道：“这才像个样子。”
说罢转头对三郎高浚道：“三郎，在青州可有什么问题吗？说出来让你大兄给你些建议。”这话一说，便是已经原谅了高澄，高澄心中暗出口气，向高浚看去。
三郎高浚以手支颌道：“青州情况还好，尚未遇到难题，等有疑问时再向大兄请教。”高欢长目一扫道：“再说一遍！”高浚微微一惊，眼珠转着说道：“不知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父王指点。”
高欢微微点头道：“指点？在这里你还能说个请别人指点，在青州你可是事事都自己决定啊！你治所城外的许多良田，怎么让你都划作猎场了？”高浚头上汗水微露，垂头道：“我知错了，请父王恕罪……”
高欢道：“看在你除了这件事有些出格，其他做得倒也合理的份上，饶了你这回，回去后若再做怪事，自然有别的兄弟替换你！比如……”说着眼睛扫到坐在最末的四郎高淹，高淹在高欢诸子中性格最懦，今年已有十五岁，因贪图口腹之欲，体重竟有二百斤左右。
高欢见他手不停的摸着石案上的吃食，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转头看向五郎高浟道：“比如五郎，虽然年纪还小，但两年后，也就可以列位封疆了。”本以为这么说四郎会觉得奇怪，但显然高淹心思全不在自己的话上，对他来说父亲的话比起桌上的奶豆腐来差远了。
五郎高浟笑道：“三兄不必紧张，我是不会去青州的，靠近南国，一旦有了战事，还不得烦死，我要去也是去个中间的州郡，只要能遇到有趣的事就可以了。”
高欢无言以对，这几个儿子各有各的头疼，不由的在心中叹道：还是昭君生的儿有点盼头……看着高演、高淯、还有在一旁乱跑的九郎步落稽，又摇头暗道：大了也是麻烦……
不去想这些乱事，高欢转头看看在旁垂头不语的二郎高洋，对众人道：“这次二郎立了功劳，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情，你且去想来告诉我，只要能做到的，都可以答允你。”
众兄弟羡慕的看着二兄，但三郎高浚却心道：他能有什么想法，肯定是说没想法，为父王效劳是应该的之类的话罢了……
高浚脑中的念头还没转完，就被高洋的回答打破，只听高洋低沉道：“父王，儿确有一事，望父王成全。”
高欢笑道：“尽管说来，少见二郎也会提要求了……”可见高欢也是诧异，心中暗道这怪儿子可别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来才好。
只听高洋沉静道：“我想成婚了。”众人一愣，都哄堂大笑，原来是这个事，高洋脸色波澜不惊，面无表情的看着一群疯子。
好不容易大家止住笑，高欢摸了摸唇上的髭须道：“二郎看上了哪家的女郎？但说不妨！”高洋有意无意的扫了高淯一眼，紧接着说道：“我想娶上党郡守李希宗之女李祖娥为妻。”
“绝对不行！”
高欢还没反应过来，高淯已经跳了起来，连连摆手大喊。高欢今天纳闷的事真多，只得问高淯道：“八郎，你二兄娶妻，你怎么说不行呢？”
高淯憋红了脸，张嘴半天不知说什么才好，高洋看着大失常态的兄弟，心中泛起一丝恨意。
过了许久，高淯终于鼓起勇气道：“父王！我也想娶李祖娥为妻！”说完后大家冷场片刻，都看着高淯小小的身材怪笑。
高欢挠头道：“你也想娶妻？你还不到十岁吧？”高淯鼓气道：“不到十岁能上战场，能为父王解忧，也能娶妻！”高欢失笑道：“这些能相提并论吗？”
高淯道：“我此生非李祖娥不娶！在这件事上，绝不退让一步！”话说得斩钉截铁，连高澄都不由得微微皱眉，这样子两个同母兄弟岂非要争夺同一个女子了吗？
高欢却笑道：“李祖娥到底是何等的天香国色，竟能迷住沉稳的二郎，还有这人小鬼大的八郎？我倒想见一见了……”
高澄道：“父王还是不见的好……”高欢奇道：“为何不见的好？”高澄小声道：“省的两个兄弟都落了空……”
高欢听罢哼道：“休要胡言！”但看到二郎八郎一副决不罢休的劲头，不由得内心有些打鼓，暗想那就先不见了吧……
看二人僵持不下，高欢灵机一动道：“既然如此，我这有两件待办的事务，你们各选一件，功成之后，众兄弟一起评判，谁得胜美人归谁，两全其美吧！”
高淯和高洋都微微点头，彼此对视了一眼，胸中燃起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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