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请。”一路分花拂柳,最终,面容姣好的少年将风清绝引至微澜苑边角,抬手做了个请式,为他撩开玄色金边的锦帐。玄色只天家可用,因了代代只保一个男丁,所以素有公主参政的古风。长公主闺名锦年,年三十,当初因拥立素王——也便是当今圣上——有功而得封,于今已有八年之久。
风清绝踏入,里头却只是一方小塌。榻上薄胎瓷酒壶,两只青花酒杯,另有小熏炉、瓷海,一应酒具齐全,此外却陈设简单。小塌后垂着一帘轻纱,依稀有环佩叮咚于后传来。
“多少年故人,如今倒生分了。”风清绝顾自坐下,十分熟稔。
帘后的人影似是站起,裙裾曳地,故自迤逦。许久,她一拍掌,“都退下吧。”周围垂目敛首的美貌少年便都悄无声息地退去了。锦障里只剩他们二人。皇上不许私下奏乐,只命琴中国手于高处操琴助兴。琴音苦涩高玄,倾到此处倒觉得如云端那样飘渺。
“幽国公怕是要薨了,是该送世子还朝了呢……”女人的声音里已不带少女那般的薄脆,而是轻软惑人的靡靡。“本宫不过是个女人,陛下予我索良才,好平安护送世子回国,一时之间没有主意。大将军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
“朔日不谈政事。”
“大将军等得了吗?”帘后的女人掩唇轻笑,“幽国王叔代行国事,几乎把持了朝堂。世子此行凶多吉少,王域怕是要在他手中折了颜面——这是大将军不想看到的吧?还是心中早有丘壑,不愿说与我这个女流之辈听?”
“我两个侄儿,你都见过的。一个可以在阵上拼杀,于万军之中取将帅首级;一个可以于帷幄之中运筹千里,是经世的将才。他们在期门宫里与世子是同修,年轻人的事,便让年轻人去解决吧。”
“大将军还是如此自负。看来,此行的人选是不做他想。”帘后隐隐绰绰的身影攀了花枝,细细扯碎了那上头将开未开的花苞。被风一卷,花瓣飘过了轻纱,恰恰落在他的发上。
“听闻大将军最近得了个女儿,想必心绪极佳。只是她从一个婴儿长至豆蔻华年,一路又是千里迢遥,太师可笃定她便是百里姬当日带走的血脉?”
“笃定。”风清绝眼神微冷,“自然笃定。”
女人知晓那是他的底线,便不再发难,只是叹道:“也是。她一路行来,想必有不少死士在暗中保护吧?我若能选,来世也要投在风门,做个将血之后。”
“长公主若是要问臣家事,那便改日吧。”
“朔日不谈政事,亦不谈家事……大将军的心思真是难猜。”玉臂分帘,八串晶蓝的水晶镯琤琮而落,随着她披帷的动作,层层叠叠落在手腕上。然后是软底的宫履,月白的重锦。
叶锦年穿得随意,只在肩头围了席貂裘御寒,深衣下的胸口有如霜雕雪塑。倒是鬓发精致。鬓边是一朵金雕的花饰,于花心垂了链穗,一步一摇,隐隐遮去了半面芳华。她踱到他身边站定,望着太液池平缓的水面。粼粼细浪中,有妖童媛女飘舟嬉戏。
于是眼神温柔。
晶蓝的镯子跳动,然后静了——她把手按在了他的肩头。“现在常常梦见小时候,都还是孩子,拉着手在太液池上泛舟。若没有百里姬,我们现在,也还是拉着手在太液池上泛舟吧?”
风清绝闭上眼,身子却僵直得异样。很多年不敢提起的事,呼啦一下全从记忆的一角嚣叫着涌了出来,宣告它们从来不曾离开。长公主叫出那个名字的一瞬,他忽而就听不到远处的笙歌,也听不到长公主的话,只听得到那些很久以前就该消散在风里的声音。四野茫茫,他可望而不可求的声音从心底涌来,拥塞天地。
“果真是魔魅啊。怪不得知道这件事的人,连在你面前提‘百里’二字的胆量都没有。”话里不知是感叹还是轻嘲,她一摇头,鬓间的花链跳脱起来。“只不过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百里姬的魔魅可不是你。”
女人席地跪坐,轻轻地从他身后拥住他,低声呢喃:“礼之,你醒醒吧,她不在了。她若不是时日无多,孤身无依,也断不会把女儿送还到你身边。”
风清绝失焦的眼光慢慢落回身前的小榻上,然后,取过薄瓷酒杯停在身前:“酒香蒸出来了,再不喝,要可惜了。”
叶锦年就着他的手饮下,然后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呼吸间清甜香软:“礼之,你就不怕我在酒中下了药吗?”
风清绝不语,却不料她拨过他的脸,将柔软如花瓣一样的唇轻轻印在他薄削的唇上,细小的舌尖缓缓勾勒他的唇。女人娇笑:“是极重的媚药呢……你十年前说我是执念,十年后呢?十年后礼之怎么说?”
风清绝微闭了眼,突然扯开一抹冷清的笑:“虚妄吧。”
他起身离开,将女人留在塌边:“本来看到孩子,就知道她出事了……却还是心存侥幸。如今听你一说,倒是断了念想。其实当年她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的心死了——人和花一样,第一次,才是有心的。”
她转过头眼睁睁望着他掀帘而出:“……你真要以一生殉她?”
脚步顿了顿,然后玄色的锦帐垂下,下摆的流苏轻轻地晃着:“生难共帐幄,死后托体同山阿。”
脚步声渐悄。叶锦年一个人在小塌前静默良久,突然执了杯盏往地上狠狠掷去:“你好刻毒的心!纵是死了,也攥着礼之不放!——来人,”她拂去榻上的酒具,“我倒要看看,你能养出什么样的女儿来!”
☆☆☆
风清绝从长公主处出来,独自在太液池边行路,未走几步便站定:“你一直跟着我,嗯?还想跑?跑到哪里去!”出口极恶劣,吓得风熠一哆嗦,惴惴上前。
待走到叔父面前,他大气不敢出一声地坦白从宽:“长公主在坊间的名声不好……”连抬眼偷偷瞧叔父的神色都不敢,谨慎斟酌着词句,“听说养了很多面首……”
其实他的所谓斟酌,也就是在“面首”和“男宠”里头挑一个用。
风清绝一个栗子打在他头上:“这种话能乱讲!也不挑地方。”
风熠吐了吐舌头,想,会骂会打总是好的。刚才,叔父可是面色苍白得行尸一样,连魂都丢了。见他无碍,又是往常一样背着手迈开大步故自向前,风熠忙跟上去,话也滔滔不绝起来:“我也是怕叔父被长公主轻薄了去。几杯酒下肚,万一被什么东西撂倒了……我都想过了,里面一有动静,我就冲进去把叔父抢出来!”
风清绝哭笑不得:“那还真要谢过二殿下了。可惜你叔叔我不是期门宫的毛头小伙,几杯酒、万一什么东西的,都还不在话下。”说着瞥他一眼,谁想风熠突然大惊失色地退了一步:“叔父,你、你……”
“又怎么了?一惊一乍!”
风熠四下望望,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唇心。风清绝先是一怔,继而抬手狠狠一抹薄削的唇,于是手背上一道和着金粉的膏子,说不出得靡靡。他瞪了眼咋咋呼呼的侄子,拂袖而去。
风熠叹了口气,也不再追了,只心里头想:这年头,好人难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