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六年十二月十七。
雪稍霁，天还是铅灰色的，厚厚地压在帝都的上空。城东檐牙高啄处，有一阵子车马川流不息，如今却安静至极，想是公卿们都上早朝去了。远远的，太清宫里传来礼官的唱颂。
风府前不似其他显贵之家家丁往来。厚重的照壁外，倒是立着两个金吾卫，一左一右持着仪仗戟，武威之意盈门。
“小乙，小乙！”
“啥事儿全哥？”被唤的年轻军士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国字方脸、浓眉大眼的面孔来，一看便是憨得要命的性子。
“瞎了？看那儿！”门对面执戟的军士抬了抬下巴。
小乙转了下脑袋，终于看清了：“这也太……那、那啥了吧。虽说不是祖宅了，陛下来也还是下辇的，这谁啊，骑头毛驴就往里冲。”
“傻了吧唧的，就是让你去问！唉，别忘了让他下驴啊！”
说话间，那人已经轻巧地落了地，拽着驴便要往汉白玉阶上走。小乙人憨厚，走上前还“啪”靠个脚行个军礼：“这位……”然后空张着嘴，不知道怎么称呼。
先生？太小了……
公子？穿得太破了……
喂！太盛气临人了……
小乙比了比来人只到他胸口的身高，斟酌再三，出口道：“这、这小孩……”
正和倔驴拉锯的人笑了，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哥你也别磨机了，先帮我把它拉上来先。”
出口是极清亮的。
小乙一时间有些发晕，只在心里头想：原来是个女孩子呐——女孩子的声音可真是漂亮。于是，稀里糊涂就挽着缰绳把驴子牵到了大门前。一旁的黄全气得七窍生烟，上前作势踹他一脚，然后摆出倨傲的神气对来人说：“干什么的？知不知道这什么地方？”
那女孩子掸了掸衣上的雪，仰起头来笑得甚是谄媚：“知道知道，哪儿能不知道啊？这不是风大嘛，路上又不好走，进来躲一阵儿，歇歇脚。”说罢，牵着驴子又往里走了几步，大剌剌地往门槛上一坐。
黄全看她穿得甚是破敝不堪，头发也都学北蛮缠进了布条里，还长着一双甚是少见的黛色眸子，心下就狐疑她是北蛮派来的蹩脚探子。再看她连坐下也不安生，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于是出口更不逊了：“知道还没头没脑地往里躲，去去去去……”
小乙憋红了脸：“全哥，算了算了，人家一个小姑娘也不容易。”
黄全又踹了他一脚：“瞎扯！堂堂风府前摆头驴，摆个小乞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赊粥呢！”
正探头探脑窥着照壁的女孩扭过头来，却不笑了，只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我不是乞丐。”一字一顿说得颇为认真，透着股要拼命的执拧。
黄全也是刚被指派到风府，本打定主意要摆摆威风，这时也觉得自己欺负妇幼，好像不是个东西。于是，口气不知不觉软了下来：“待会儿将军下朝，看到了不好。城东王孙宅哪家门前不好歇？柳家这些天还真在赊粥呢。”
女孩子呵呵笑着，作势往旁边挪了挪，缩到大门边上去了：“‘怀明月箫’可是你家主人雅号？”
黄全挺了挺腰杆：“我家将军名号可多了。风氏家主、靖安公、当朝太师、羽林上将军、细柳营都统领……倒没有听说过‘怀明月箫’。”
“那便怪了。我问了几位老人，他们说他住在‘有风城’。我去了‘有风城’，守门的阿哥又说他搬到这住来了。”
“你找他做什么啊？”
女孩子笑呵呵地搓着手：“投亲戚。”
三人正磨嘴皮子，街角突然传来数声马嘶，紧接着就是马蹄纷沓。女孩子顿时一挑修长的眉弯，脸上换上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兴奋起来：“看啊看啊，他们没下马，你们怎么不管？”
一旁的黄全、小乙老早慌得六神无主，跳起来在门前兜了个圈子，还当头撞了一记，这才各自持着仪仗戟，在大门前一左一右立正。女孩子看他们两个好笑，却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到远来的两匹骏马上。
当先的紫骝速度奇快，不过三呼吸间就停在了风府前。上头是个着火铜漆甲的少年武士，一袭骑马披风，用钢制纽扣固着，风中猎猎地翻滚。他手中提着一杆训练用的白蜡木长杆，翻身下马后风风火火地朝晚来的一骑道：“觉炎，又是我先！”言语中爽爽朗朗，满是英气。
玉花骢上的骑手温和地笑着，青袍带雪：“要论瞬时雷霆乍惊，‘霜雍’不若‘紫电’，不过，你有胆量比长途奔袭吗？”
少年武士耸耸肩膀：“这会儿倒得意起来了。你这马，当初可是支了我三个月俸金买的。”
他只顾着回头与青袍骑手说话，走上阶时差点撞上驴，却敏捷地躲开了，恍若踏着舞步一般轻巧柔韧。他骂骂咧咧地往后一探头，就对上了后头掩着避风的女孩子晶亮的眼睛：“哟，这儿有个东西，绿的！”
被叫做“东西”总归不太舒服。女孩子本已准备好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这时却脸色一僵，转而气呼呼地盯着他。
少年武士装出更惊讶的神色：“哟，这东西还会瞪人！”说罢自己也笑起来，英挺的剑眉斜飞入鬓。
“二公子，早啊！”黄全行了个军礼，嘴上打着哈哈。
“这不是被赶回来了吗？嫌我们留在期门宫里占地方，碍着五届年考了——要我说，这次‘治’字部要翻身，压了‘国’字部去！”少年武士扯着大嗓门，转过身对青袍骑手说道。
青袍骑手这时也走上了阶。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身姿修长笔挺似一杆新竹。一双眸子浓酽得像古井，却并不瘆人，温温纯纯的。他没有少年武士那般棱角分明，倒是俊秀得像一个没脾气的读书人。女孩子偷偷从驴子背后张望，就记起了古书上说的“玉润”二字。
要不是腰间悬着一柄牙刀，他大概会被认作是太学的士子吧？
他瞥到大门口堵着的驴子，一时之间又好气又好笑：“黄全、小乙，这是怎么回事？”
黄全赶紧赖帐，也学着少年武士的口吻说道：“呐，这东西说要躲风，赖着不肯走了。”
少年武士又探出头去逗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死皮赖脸。”
青袍少年一扯他的衣袖：“熠，不要胡闹。”而后绕过驴子，一看是个女孩子，便轻轻皱了皱眉，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她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地上凉，不要坐着。要不去里头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再走吧。”
“长公子，这……”黄全想说什么，看了看青袍少年也就作罢，倒是一旁的风熠扯了抹调皮的笑，道：“又来了又来了……随他去吧。觉炎哥向来觉得，自己对不起全天下小女孩子，恨不得都好生供起来呢。”
女孩子立马暗暗记住了“觉炎”这个名字，却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了他温暖的掌心：“我只是找人来的。你们可知这儿住了一个人，雅号‘怀明月箫’？”
两人对视一眼，“叔父？”他们从十岁开始便在风清绝身边受训，自然知道他有时候会在私信的末尾画上“怀明月箫”字样的花押。虽然寥寥，却还是有的。
黄全、小乙一听，有些发愣，倒是女孩子高兴地打了个响指，眼睛越发亮了：“这就对了！”
“小姑娘，你找家叔有什么事吗？”一般人到风家拜见，不但要递上名剌荐书，报上祖上官勋，还要提前期约。不过风觉炎一看她的打扮，便知她哪一样都没有。
“唔，不可说，不可说……”她摇了摇手指，重又去门槛上坐下。谁知，屁股还没坐热，就有慵懒的嗓音随着冷风飘进了耳朵里。
同来的，还有醇厚馥郁的酒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