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对于风柳绵来说不过是个可怕的日子,有老情敌,有小情敌,她是被深宫里的女人臆想出来的假想敌。初二更甚,宜苏山简直就是个大坟头。初三更更甚,居然一大早被人捉奸在床,导致觉炎再也没有在视线里出现过——他被风熠羞得只差夜不归宿了。父亲倒没怎么说他们俩,她忍不住问为什么,风清绝睨她一眼,闲闲道:“觉炎虽说为人随和,但识人很准,眼光很高。”
如此一来,一颗色心破得满地都是。她只道家里清净,日日鸵鸟一般不愿意出门,哪晓得初三之后,家里头设流水宴一直设到元宵。所谓铁打的宴席,流水的兵。
兵,真得是兵:有帽间上插着一根大白翎羽的羽林天军将佐,有腰上挂着轻弩、膝盖处还有虎头装饰的虎贲郎,还有着千叶菊濯银铠甲的金吾子,着锁子甲配牙刀的清锋军军统,连京畿防治所的京尉也来吃吃喝喝,真不知道这几天帝都里的匪盗要乐成什么样子了。这种时候,风府门前理所当然地到处都是马粪,一踩一个准。她开始相信阿妈描述阿爹时惯常的开头用语:你爹他踏着稀薄的马尿而来……美感度,零。
真是可惜了阿爹那张脸。
靖安公宴请诸军统是古制,风清绝再懒也躲不掉,期间自然是请全了帝都名声在外的酒楼中全套的厨子与酒保。风柳绵看到黑压压的人流那个愁,心想是不是连碗筷杯勺还要问隔壁人家去借——隔壁都是朱门显贵,一家子好几百来人呐。
哪知风清绝懒到一定境界,命亲兵清了校场里的积雪,铺好软垫。再一点篝火,命来客围坐于地,学北蛮用匕首割肉而食。酒杯?真不豪气,用坛子!
风清绝顾及女儿身体初愈,又受了惊吓,不便见客,就让她自个儿在厢房那边转悠,许诺正月十五再带她出去玩儿。于是风柳绵就老实地捂在房里,房外头戳着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乙——那个国字方脸、浓眉大眼、纯蒙古人种的老实头人,现在是风清绝钦点给她的亲兵。人是很好,就是缺根筋,除了风清绝谁的话也不听。若是风柳绵想忤逆,他大概会一脸为难到手都没处放,“小姐、小姐”地劝,最后红着脸去打小报告。
于是一晃眼年节就过去了。本来约好的正月十五大闹怀明城,也因老爹堂而皇之的爽约而告吹。听小乙说,他去了韩家赴家主宴,醇酒娇娃,不亦乐乎。此后几日总也不见他的人影,这才明白自己一个月前来得有多巧。
不过没有老爹,日子过得也不闲。这一天,未央柳绵二人又窝在厢房里,一个苦恼地备课,一个苦恼地翻书。
“你也太聪明了点吧?整整一个月,就背会一句‘兵者,诡道也’,就这样还上期门宫?败坏我家门风!柳一夏都比你强上一百倍。”风未央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对一捧兵书就要神游太虚的侄女毫无办法。
风柳绵叹了口气:“我背别的也还好,记得挺快的呀。哦,我知道了,估计是我妈怕我长大了和爹一样,禁止所有跟兵家有关的遗传密码表达——我能有什么办法。”
风未央听不懂,伸腿要踢她,柳绵就往后挪了挪。两人商量了会儿,觉得这事儿真得只能去庙里烧香了,没有一丁点办法,于是释然。接着就开始磕瓜子,聊起女人应该聊的东西。风柳绵知之甚少,风未央知之更少,两个人胡乱猜着能打发一整天。
“你睫毛怎么那么密啊?小扇似的。”风未央好奇,碰了碰她的眼睛。她自己是细长的丹凤眼,和风清绝修狭的眸子很像,其实睫毛也不算短,只是少了点。
“我阿妈小时候又拔又剪的,到后来就这样密了。”风柳绵老实道,“很灵的,要不要试试?”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风未央平日已经与胭脂水粉断了缘分。她心里一掐算,离期门宫开课还有两个月,到时候应该长出新的了,便大义凛然地一点头,闭眼凑了上去。
风柳绵也没有经验,伸手就拔,疼得风未央跳起来。于是两个人忙着寻剪子,寻到了,风柳绵却有些踌躇:“万一我下手伤到你了……”
“你敢!”风未央瞪着眼睛示以威仪,然后闭眼,仰头。
风柳绵又踌躇半日,终于伸手拉紧她的睫毛,小心翼翼地剪下一段。大功告成一半不禁大吁一口气,道:“好了好了!”结果乐极生悲,手一抖索,就在她眼睑上划出道血痕。风未央本来听她说好了好了,亦是胸口一松,这会儿火辣辣地疼起来,惊慌地睁开眼,大呼一声“还看得到”,就手忙脚乱地找纱布。
正当两人忙得四脚朝天时,小乙敲开了门:“大小姐大小姐,祭酒大人……祭酒大人来了!在大堂等着呢!”
风未央一听,眼翻白就要晕过去。风柳绵则愣了老半天才想起来,这个名字有点熟啊:柳祭酒,可不是那个将来要被活活打死的小姑父吗?这下可好,小姑夫自动上门来,小小姑却破相了。
风柳绵望着风未央微肿的左眼:“不要见他!不见好,吊吊他。”
风未央不说话,抬手用纱布按了按伤口,转身坐在镜前。凑近镜中姣好的面容瞧上半天,才叹了口气,死心地拿纱布包好左眼,然后取出檀木梳,将黑沉如泼墨的长发一下一下直顺到底。她梳得极慢,最后猛地将发一撩,向上绾了个武士髻。
“小小姑……既然要见,那就很难得啊,做什么要梳武士髻,祭酒大人又不断袖!”风柳绵叽叽喳喳,换得风未央愤恨地瞥她一眼:“难不成独眼还打扮得娇娇滴滴?帝都里的女人排着队给他**,我也只不过是随便想想,没那么认真。”
她说完,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也不换装就踏出了房门,那腰杆挺得,可以上御前军演去了。风柳绵心想:你就吹吧,明明那脸都红红白白的,还随便想想,还不认真……不过又愧疚,小小姑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可以娇滴滴出现在心上人面前的机会,就这样被自己搅黄了,怎么说也得帮人一把。于是赶紧跟上她的脚步:“我帮你去看看!”
风未央一顿,也不回头,只是伸手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若敢鼓着眼珠盯他……”
“不敢不敢!”风柳绵憋笑,小小姑这个口是心非实在是登峰造极。
刚走过风清绝的三愆斋,便看到有人负手而立,在庭院中的梅树下静静地等待。三人一下子都有些犯怔,腿脚还径自往大堂走。走了几步,才不约而同地驻步,扭头往梅花树那边看,整齐划一得有些傻气。
柳绵一拉未央的袖子:“看背影很不错啊。虽说瘦,但不是病怏怏的文弱,三拳两脚打不死,可喜可贺。”
话音刚落,那人似有感知,拂了拂衣上的花瓣便转过身来。风柳绵遥遥一望,登时瞪大了眼睛。风未央一见她那不要三魂六魄的样,不动声色地踢了她一脚。
风柳绵吃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明白小姑的意思大概是有主的干粮碰不得,只能乖乖低了头,跟在她身后与小乙作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