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风柳绵正安安心心做着自个儿的太岁爷,每日吃好喝好睡好玩好,突然又从宫里头空降个老太监。那老太监一样把脸笑成ju花——虽说这个比喻不太好,但柳绵就是忍不住往那儿想——一样地先是奉承了一番,提出让她进宫。他们就按着一样的模式推辞,然后就是明黄色的一张“嗖”地抖出来……
不一样的是,这次推辞是由老爹虚情假意地完成的,进宫也不是去看银容美人,是陪弦帝姬念书去。
皇家从帝朝贵族女子中挑选品性优良者入宫作帝姬侍读,亦是古礼,以示天家与诸卿和乐。这在不少人眼里是个天大的良机,因为帝姬与皇子同在上书房读书,作了帝姬的侍读,自然就是一只脚迈进了宫门。虽说今上尚无子息,上书房里只弦帝姬一位贵主,但皇上与帝姬兄妹情深,作了帝姬的闺蜜,自然也有了更多的机会得见天颜。但风氏是个例外。风家的女儿入上书房作侍读的很少,因为,风氏女子生来便是公主,若是唤作侍读,那便是折辱。
如今风柳绵就被结结实实地折辱了一下,她还不知道,她爹又懒,二话不说一掀袍子就跪了下来,双手过头接过圣旨。柳绵看了很不是滋味,在他身边也乖乖跪了,把一口上好的牙咬得死死的。事后她说,这帝都真欠抽,我阿爹居然还要下跪!很是护崽。
于是她第二天就打扮得人模人样进宫去了,光是头发就盘了三遍。原以为上书房就弦帝姬一位,两个人一起念书说不定还能增进增进感情,以后结伴上街也拉风些。结果到了那儿才发现,满满都是年幼的世家女子,要妖娆有妖娆,要清丽有清丽,弦帝姬和她埋在里头都认不出哪个是哪个。
第一天侍读回家,风清绝就看到女儿扶着门框一脸委屈地赖在门口。他放下笔墨招招手,把小太岁拉近身边:“宫里头念书怎么样?怎么一脸委屈?”
“不好,”她摇摇头,“和那些女孩子处不来。”
“怎么个处不来?”
“她们说我说话不是怀明腔调,连鼻音都没有,是个乡下佬;还说我到现在还用华胜和血纹玉簪,是个老土鳖,她们全都插明晃晃的金步摇。而且,她们都不跟你当面锣当面鼓,见面只一个劲地掩嘴痴笑,脑残一样,背后就叽里呱啦咬耳朵。咬耳朵就咬嘛,嗓门大得响雷一样,全让我听见,真是讨厌死了。还有那个弦帝姬,好小,只会念书发呆,我本以为她是个好人,但是她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讲……若不是小乙哥陪着我,我这一天都得憋死不可!明天我不要去了。”
她说起话来表情夸张地要命,小小的个子跨个斜肩的小包包,直垂到腰间,白净的手指拼命地张牙舞爪,看起来倒像是要狠狠跟别人干一架的样子。风清绝看了听了,只觉得自己怎么生养了这么个鬼灵精,一个劲地笑。风柳绵看父亲不表态,急了,狠命摇着他:“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光讲别人了,那书念得如何啊?侍读侍读,侍奉要紧,念书也是要紧的。”
柳绵当即不说话了。
“夫子姓谁名什?”
她瘪瘪嘴:“他姓古,是一根烂掉了的老柴火。”
她不知道,古夫子如今也正在御书房里告她的状。明黄色的帘幕后,昔日帝王的子孙、如今执掌天下的男人正在用药,许是他身体太弱,端着药盏的手不停地打颤,殿中便隐隐传来茶盏与汤勺的磕碰声。掌香太监点上龙首熏炉,垂目敛声地退了下去。
“风家小姐的身份尊贵,还望夫子担待……”
“老夫担待不起!担待不起!”古夫子怒发冲冠,狠狠地从袖中甩出一张纸,呈给大太监,“老夫为学六十载,辟壅子弟即使狂简,在老夫塌下也不敢造次。老夫还从未碰到过这种学生……亵而不庄,聪而不明,老夫请去!”
大太监接过纸一瞧,差点没笑出声来,微微收敛了失态才呈递给了帘幕后的男人。纸上满满都是各种写法的风字,还有风清绝、风觉炎、风熠、风未央的名字,唯独有个“古柴火”插在一堆“风”里,用古隶、大篆、小篆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其余则是些信手涂鸦,有雁儿马儿什么的。男人不免轻轻一笑:“会在古夫子的课上作画,那定是夫子的教授苦涩玄奥,小孩子听不懂了。古夫子只拣最疏浅的教给她听便好。”
古夫子冷笑:“她哪里是听不懂、哪里是听不懂!《五经注疏》她可以倒背如流,老夫的经文,哪里有听不懂的道理?!是以为老夫才疏学浅,看不上为学之人才是!”
“哦,”男人听闻倒有些兴味了,“《五经注疏》倒背如流吗?”
古夫子话头一鲠,心想自己是来告状的,怎能替她说话,立马便吹胡子瞪眼起来,高高地擎手作了个揖:“……恕老夫直言,于史略一窍不通,连始皇帝与光武帝何人北伐还未分清。”
男人忍不住笑起来:“这也倒奇了。”
皇帝好不容易安抚了暴跳如雷的古夫子,又唤来了弦帝姬。叶七弦多日不见皇兄,此时进了御书房,直接撩开帘幕扑到了男人怀里,哪里有平日的羞涩怕生。男人抱着她显然有些吃力,苍白的脸上甚至浮起了细汗,但眼里却是欢喜的:“小弦好像又长壮了些……来,转过头让皇兄好好看看!”
叶七弦和他腻了会儿才巴巴地坐在他身边,皇帝乘机问道:“你觉得今日新来的侍读如何?你平日里总说世家女子假意迎合,那这个可合你意?”
她歪着头想了会儿,终于吞吞吐吐道:“她连假意都不会,就是迎合,早上一个劲地记在我身边,问我要吃什么喝什么,看上去贱贱的,比宫里头的太监都不如,哪里有未央阿姨那般冷艳,我都不要睬她……”
皇帝按了按她的嘴:“小弦越来越喜欢刻薄人了,那可不好。”
叶七弦忙拉扯他的手:“对了我想起来了,她居然都没有通读《女诫》。霜夫人让她诵读,她还不肯,霜夫人这会儿还生气呢。”
“那你要多教教她才是啊。”
“皇兄一直帮她说话,是想让她做我嫂嫂不成?”叶七弦仰起小脸来,“我不想要那么烦人的皇嫂。”
男人轻轻笑起来,摸了摸她的脸:“她还和你一样,只是个孩子呢。或许你多陪陪她,会觉得她是个好姑娘。真若不喜欢的话,即使做了你的嫂嫂,皇兄也许诺你们老死不相往来。”
“那也不合礼法。”叶七弦低着头,玩着纯银星星兰的挂饰。
男人抱起了她,在怀中颠了颠:“小弦这是在学古夫子说话吗?那好,来人啊,赐口谕,就说……让风家的小姐谨遵礼法,不得逾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