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柳绵从来不怕生,更何况,柳四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闺密。
柳一夏神侃——最大的爱好就是在筵席上搜集小道消息,然后叽里呱啦讲出去,不收一文钱,连风柳绵那张嘴也要拜倒在他的裤衩下。柳一夏能哄你——见人他说人话,见鬼他说鬼话,指不定你骂他爹他还能来给你加油助阵,柳绵这颗墙头草碰到他,也不免要感叹他的柔韧性。柳一夏跟风——他是品评玉器、歌舞、女人的国手,有他指点你穿衣梳妆,你永远也不会落伍。
可不是,柳一夏口上说顺带送她回家,其实带着她一路看古玩、赏花鸟、吃零嘴、买饰物,荷包里抽出来的都是一张张的百里家金券,眼睛也不眨一下。风柳绵一说“我这人没多大出息,就想做个老饕享乐人间,也幸亏爹是太师”,就立马博得了柳一夏的拍手叫好。于是两个都立志做纨绔子弟的人,涕泪涟涟地觉得找到了知己,还是红颜蓝颜的。
正当两人手提肩挑,唾沫四溅地大谈帝都无边风月之时,突然有人从背后一拍柳四的肩:“那么大的嗓门,城西都听见了。”两人一回头,却是高长薪。
风柳绵一下子闭嘴,高二公子浑身散发着我是栋梁、闲人免近的气息。柳一夏却并不拘紧,捧着一大堆东西叫嚣:“前几天叫你出来你都窝在家里,现在怎么有空跑来训人?”
高长薪突然压低声音道:“我完了。”说着,伸手去拉柳一夏的袖子,想把他逮到一边细说。可柳一夏却往风柳绵那一跳,甚是不买他的帐,很有几分得意地看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地发窘。
高长薪按了按指骨。
风柳绵再退。她觉得若没有自己在场,栋梁极有可能冲上去好好修理一顿柳四。果然,他狠狠瞪了眼同座:“柳四,别胡闹。”
柳一夏嘿然一笑:“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吧。看在我们俩交情的份上,小弟能帮多少帮多少——说好,卖命的我不干啊!”
高长薪清了清嗓,不着痕迹地瞟了眼柳绵,但柳一夏只是笑,并不说话。高长薪急了,又瞟了眼,风柳绵见状赶紧实相地告辞,不料柳一夏还不肯撒手:“不成不成,我答应觉炎兄要把她送回风府的。若是她走丢了,太师可要把整个怀明城翻过来。”
高长薪这时才正眼去看那个杵在一旁的女孩子,整整衣冠,满心不乐意地点头行礼:“原来是风小姐,失礼了。”说罢转过身朝柳一夏唇语:“我刚才还以为又是你的哪个相好。”
柳一夏耸耸肩,不怀好意地笑道:“要不这样吧,你看辰光尚早,不如你请客,我们三人边吃边谈,如何?”
高长薪没有回答,只是四处望望,随后抬步走进不远处的酒肆。经过柳一夏身边时低咒:“撑死你!”后者正殷勤地招呼柳绵跟上。
柳一夏一替她撩开青布帷帐,屋子里暖腾腾的酒香就扑面而来,浓烈得以至于可以感觉到行进阻力。外头还是青天白日,酒肆里却因窗户低矮而有些昏黯。她眯了眯眼,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那边架着腿,拨着箜篌兀自弹唱怀明城的俚曲。
正是下午,酒肆里人不多。
“粗人们喜欢来的地方。有时候一边吃酒,还能一边听演义——风小姐不习惯的吧?长薪他不太在意细枝末节的事。不过,每个小酒馆里都有拿得出手的招牌菜。这家的腌萝卜就是京中第一,火锅也不错。”柳一夏弯着嘴角与眉眼,却没有了涎皮赖脸的相,好似粗人就应该是他这种穿着冰锦、熏着龙涎的。
风柳绵摇摇头:“很好啊,会很热闹吧?阿爹也喜欢窝在酒肆里啊。幽国孤竹的酒肆有雪杉木的味道,常年点着壁炉,很是质朴古拙,在里头喝酒的人都不爱说话;晋阳灵梁就不一样了——听说晋阳人连过年都是在酒肆里过的。”
“风小姐去过这么多地方吗?”柳一夏吃了一惊。
风柳绵挠挠头,有些害羞:“是我妈妈去过很多地方,顺便带了我去。她最远去过‘天之涯’,本来还想去‘海之角’的,说是去找大龙,船票都买好了,可惜那天我们血拼耽搁了上船——我和她不一样,我不太愿意动。”
柳一夏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风夫人很有趣啊。”
“可惜,她觉得我阿爹太无趣,不要和他过了。”她微微低了头,“你知道的啊,我阿爹是一品国公。阿妈说,一品国公就应该眼歪嘴斜流口水,外加一饭三屎。一品国公夫人虽尊贵,却也就是天天跟这样的糟老头子敦伦,很没意思。现在我阿爹眼不歪嘴不斜,长得相当俊朗,据说身体还很精悍。我阿妈就觉得,这事好得太过了,像个阴谋。所以她不要跟阿爹过了。”
柳一夏清炯炯的眸子瞬刹失焦——原来太师大人真得被抛弃了,还是因为自己眼不歪嘴不斜不流口水长相太俊朗!“风夫人……很随性。”
风柳绵忙打断他,为了维护阿妈毫不留情地把阿爹供了出去:“倒也不止。主要是她觉得阿爹这个人没得救:让他做事拎弗清,给他钱也不会花,跟他讲道理不要听,说话要结巴,酒品滥到家,书也不要翻,字又写得难看,逢赌必输也罢了,还睡觉都不洗脚,一身军装十来天不换一下,一脱靴子满屋子蚊子都被熏下来,吃餐饭要回锅里添个四五次,一张口嗓门大得盆里的花都吹蔫了……”她脸不红气不喘,倒背如流。
柳一夏不知道,风夫人是个文人,说话有时候喜欢用些比喻、夸张、排比的修辞格,犹善用直白的方式表述《庄子·至乐》;他也不知道,太师年轻时候,一肚子花花肠子都用在追风夫人上了,如今的风流蕴藉,也是风夫人花了大气力后天培养出来的,自然要比如今蹉跎许多。所以他一时受了惊吓,觉得风柳绵可能是风夫人爬墙所生,因为风夫人口中的夫君怎么着都不是太师本人,倒像个屠夫……又觉得风小姐如此掏心掏肺对他,他不能不回敬一番,于是,张口来了句:“我娘她成天骂我爹是个操蛋鬼。”
“如此狂野!”风柳绵感叹,“比**传神得多啊!”
当国二辅的形象便是这样生生被扭曲了。
高长薪顾自在那边吩咐酒保,不多时领他们进了个靠窗的包厢。一放下布帷,箜篌、酒香都变得恍惚起来,被暖炉熏热的隔间让人不禁懒洋洋。三人盘腿坐上犹铺着草席的矮榻,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柳一夏拨弄着碗筷,不知什么时候敲敲打打和起老者的箜篌;高长薪碍于有柳绵在场,肚子里再多的话也忍下,气呼呼地望着窗外,竹帘外没有温度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一道一道的明暗,衬得他鼻梁更挺;风柳绵则好奇地伸手,偷偷刮了下炕上放火锅的小几——经年的油垢。
不多时,上了锅底,风柳绵兴奋起来,难得的矜持也一扫而空。火锅确实如一夏所说,不堕人望,下面小火炖着,锅中辣椒就上下翻滚,红火一片。风柳绵吃得尽兴,大呼过瘾,撑不住就啜一口桂花酿,嚼一嚼腌萝卜,尽享老饕之乐。
柳一夏抿着酒笑:“风小姐很能吃啊。”
“私底下你叫我名字就好,”风柳绵捧着碗咧嘴,“一起吃过饭,就是朋友了。”
柳一夏笑得更乐:“柳绵很能吃啊,添个四五回。”然后转过头清了清嗓,“长薪,你还真能憋。人家都把你当兄弟了,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说不定柳绵也能帮上忙——喂,你别总板着脸,吓着人家姑娘了。”
风柳绵心想,恐怕高二公子是被自己吓到了才对。要不,怎么闷声不响,不喝酒也不吃火锅,只一手拖腮,好几次忍不住盯着她瞧,不尴不尬的神色……正想着,高长薪往后一仰,板着脸道:“我哪有板着脸?”
栋梁永远一本正经地说着话,加上永远一本正经的表情,使得风柳绵呛到了喉咙,一阵猛咳。好不容易顺下气,那厢柳四也用十八般武艺磨出了结果。只见栋梁脸色微变,吞吞吐吐道:“家里要给我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