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晚的城东王孙宅里,不止是风府不安生,即使是柳府也是暗流涌动。
当柳四步入“谦正阁”的时候,柳太傅正在挥毫而书。柳一夏见了父亲倒是规矩得很,嬉皮笑脸、嬉笑怒骂都敛去了,唤了声“父亲”,便恭恭敬敬垂手而立,与白日里所差天壤。柳长青却不抬头,只是吩咐研磨。
上等的乌金拓。
帝都浮华三千,文人多爱用清淡飘渺的烟翼拓,但打柳一夏记事以来,父亲用得便是浓酽深重的乌金拓。
他敛袖下笔,重重地压下笔锋,极慢极慢地在宣纸上写下四字,是方正的隶书,遒劲若霜松风竹。柳一夏探头一看,是“惟心不动”四字,便大抵晓得父亲要说些什么了。
柳长青问:“可知这四字?”
“孩儿知道,这是百里氏的家训。百里氏做得虽是文史星运、商海易鬻的营生,却是炼心大家。是故家族之中多出游戏人间、闲云野鹤之人。”
“但他们最懂红尘,”柳长青拉下了嘴角,抿紧,“否则,再大的家业也败光了。想公子绝名动天下,战场上有不败之称,情场上只拼命一次,却一败涂地,真是笑话——给风家的小孩做媒,亏得你想得出来。”
“可姐姐离中宫之位只差一步了,现在不能出任何差错呀!”
“难道你还不曾听懂吗?她的母亲姓百里,笙渊铭默之首!风清绝是睡狮,虽说睡醒了,可是要吃人的,但你不去招惹,他便与你两安。百里笙却有虎狼之心!那个女人……若十五年前她进帝都时,我知道她是谁,会做什么,无论如何我会砍下她的头颅。”长随无声地走进屋中,取了宣纸去上裱。“她在赌坊里一来一去可以输赢半条朱雀大街,却连脸色都不曾变一变,是买卖天下的人。她下注太快太狠,到时候不要说一个区区的皇后之位,帝都十姓的荣辱,也不过一局之间。所以,风家的小孩,不要随意去动。谁知道这是不是另一场赌局?百里笙要赌,便是要翻盘。”
“可是姐姐……”柳一夏的手攥紧了,垂在身边。
柳长青只是微微抬了抬眼:“没一点耐性,风家有这天下的一半。”
柳一夏一惊:“市井的流言是真的了?”
“廊庙之上,有帘幕隔了帝王与臣子。你父亲是站在帘幕外的;而她父亲,是坐在帘幕里的。帝王,铁皇,夜帝,这是立国的根基。”
“帝王是龙脉叶氏,铁皇是将血风氏,那夜帝又是谁?长公主吗?长公主亦是坐在帘幕之后的人。”
柳长青摇摇头,“夜帝在历史上出现的次数了了,暂且不必理会。我们柳氏是光武中兴之后才开始崛起的,而风叶二姓的渊源至今已有千年,不论是缘是孽,此结均已深不可解。”
“既是如此,父亲为什么还要把姐姐送进宫去!姐姐岂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柳长青按了按冻石镇纸:“难说。古话说得好,卧榻之下岂容他人安睡,可风姓甚至有自己的军队。你以为为何我朝连一个昏聩的皇帝都没有?不是不想,是不能。站在皇上的立场,若朔北是切肤之患,诸侯是肘腋之患,那么风氏就是心头大患。而公子绝,若他振臂一呼,肯跟着他冲进宫里的,可大有人在。”
望着父亲若有所思的神情,柳一夏腹诽着“大逆不道”,说出的话却带着些娇憨:“那皇上对太师那般客气。”
柳长青听着儿子略带鼻音的话,突然就笑了,抬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这就是我奇怪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在维系风叶二氏?恐怕私底下都想豪饮对方的血吧。总之,如今的朝堂,是文臣、武将与帝党三分天下,我们坐拥一壁,足矣。皇上与风清绝若要撕破脸,于我们没有坏处。”
“帝师是我家系舟哥哥,我们自然是站在皇上那边,是吧?”
柳长青的脸色冷冽了,“他既做了帝师,又怎么还会顾念兄弟情分。不过,风氏向来外斗内行,内斗外行,唯一能上得了台面的执棋者,又远遁王域数十载。若能借帝党削风氏的兵权,于军界分得一杯羹,我柳氏恐怕可取而代。”
“却不知道皇上究竟会不会……”
“会,自然会。”柳长青轻笑,“你可见过不领俸禄的羽林上将军?”
柳一夏恍然:“是了。帝系单传,皇上以庶出弑太子,登大宝,太师作为太子太傅、顾命大臣,怎肯肝脑涂地地做个当国首辅!只是,纯明太子已死,太师有什么可以凭借?”
“是啊,纯明太子已死,他为什么还不对皇上低头,到底还在坚持些什么?真是忠臣呢。可惜了,只是对叶氏的天下而言。纵是我,也不免被他的愚忠收买……”柳长青拧灭了烛火,“越过皇家收买人心,便是叛心——你且回去收拾吧,记住今天的话。”
“收拾?”
“三日之后随风家公子护送幽王世子还朝。路上长着点心眼,你系舟哥哥会同你一道去,不过,最好还是记住他是帝师。”男人在黑暗中靠着椅背喃喃,“但愿我儿他日轩车驷马,翠葆霓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