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扶着墙角往里张望,看不分明,只隐隐望见有人骑了匹马,居高临下地在训话。还未完全适应黑暗,看不清底下的人,所以入眼只是团模糊的影子。
集中心力侧耳听了会儿,却发现哪里是训话,简直是赤裸裸的威逼:“……那你是不肯交出来了?”
她心想好啊好啊,搭台唱戏啊,不知唱得是哪出。
似乎对方给了一个否定的回答,那骑手一勒缰,马儿便“恢恢”叫着人立起来,眼看就要踏在那个影子身上。风柳绵心下一急:原来要玩命啊!于是分外多事地往巷子里快跑了几步,大喊大叫:“不得了不得了,巡街的金吾卫来了!巡街的金吾卫来了!快些跑啊!”
话音未落,马儿的双蹄早已狠狠砸在巷道两边的石壁上,尘土飞溅。那团影子却不知何时灵巧地躲开了。
骑在马上的人低笑起来,听声音年纪颇为年轻,但那匹马却着实大得吓人。刚才那一踏马蹄声沉雄,石壁都碎了,想是蹄子包铁的战马。马背上的人一止住笑,便转过头去戏谑地问:“弟兄们可有哪个不是金吾卫啊?”
后头有人很应景地冷笑起来。
风柳绵大惊,定睛细视,才发现巷道中不止一骑,后头还塞着五六匹马。于是又斜嘴惨痛地自嘲:帝都也不见得因为在天子脚下就多几分安泰,城管还是一样地执法犯法、乘势作恶。似乎为首的一人比了个眼色,最末的一骑悄悄退去了。
余光所掠的另一边却只有一人,正扶着墙急喘,似乎之前被伤得不轻。透过幽微的光,可以看到他背后背着什么东西。
风柳绵抹了把冷汗:“呵呵……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一边说一边往外退,“我来问问小爷们要不要和同僚们打声招呼、喝杯热茶什么的,这不是天冷吗……”
“知道还多管闲事!”骑手却不饶,勒马走近,然后欺下身,冷硬的金属指套扣住了她的下巴,“你是他的女人?声音可真漂亮,倒像是个会唱曲儿的小美人啊……”
他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脸上,一股浓重的酒味。这群少年喝过酒了。
风柳绵被扣得生疼,又不敢挣,生怕与醉汉说不清理。这时,身近的那团影子走到她身边,毫不客气地推开那传达冷意的手,出口是变声期的男声特有的喑哑混浊:“你要脸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有不爱说话却不得不开口的人惯常的无奈。
“丁玲,丁玲……”他话音刚落,背后的坊间道上就有坠着铜铃的马车缓缓行过。车夫挑着红色灯笼,短暂地照亮了窅暗的巷子。
音色混浊的少年往后瞟了一眼,“你不是要剑吗?好,我给你。”
他解开了缚在身上的阔皮带,从背后取下宽重的长剑。剑鞘黑沉,一扯断剑链抽出剑来,便是一阵如泣如诉的低咽,连不习武的风柳绵都感到逼人的绝戾之气。
“丁玲,丁玲……”马车过半。
“好。”骑手驾马踏前一步,“早拿出来不就……”
少年执剑的右手突然晃了晃。灯笼暗暗的红光照在剑身上,再反射出去时,竟浓烈得像火一样,瞬刹晃盲了一干人的眼。乘对手闭眼回头,他顺势把长剑的剑鞘狠狠斜卡在不宽的小巷里。然后,拔腿就跑。
在这种时候,风柳绵的反应总是异常敏锐。他前脚一动,她就把右手一递:“给!”
那人良心还算不错,顺势拉过。风柳绵也闻到了他身上淡薄的酒味。很廉价的青斛,几个铜铢可以打一大壶的那种。
“妈的!着了这小子的道!”背后的人一声低吼,似乎想凭马儿宽阔的胸肌撞碎剑鞘,却没有成功。马越不过也钻不下,只能不安地在原地打转。接着“咣当”一声,许是他抽刀劈断了剑鞘。
这时,二人已经快跑出巷道了,风柳绵都能借着街灯看清拉她的人蓝布青衫上的血迹。哪知出口处突然一暗,投下一道阴影来——却是刚才偷偷溜走的一骑,绕道来劫他们的后路。马背上的人手执长杆,凌空一挑,又快又狠地捅向身前那人的腰间。
“小……”话未出口,剑锋早已断了长杆半尺,断杆“啪”地打在石壁上,腾起经年的尘灰。风柳绵看清那长杆,与清晨风熠骑马来时所带的白蜡木杆是一个制式,心下便猜到那些人的来历——期门宫的少年执金吾!
期门宫虽冠了个“宫”名,却完完全全是帝朝的军官学所,全称期门宫国士府,与太学只有一街之隔。期门宫里的学子皆入军籍,入编金吾卫,将来都是要在沙场指点江山的国之栋梁——里头不乏闺中少女心心念念的良人,也不乏附近的酒肆老板娘看见都要骂娘的货色。
这个念头还未闪过,长杆已夹着冷风横扫鼻尖。身前蓝布青衫的少年蹲下身去,剑光却是向着马蹄。
记起阿妈说,年未十八需禁血光、禁情色,风柳绵一边蹲身一边闭眼。衣角却刹那湿湿暖暖的一片,想是溅上了马血。失了前蹄的马儿吃痛跪倒,嘶吼着哄然翻滚,一下便横堵在小巷出口。
“晋冉你……该死!”马背上的人跌了下来,一条腿被庞大的马身死死压在底下。
那姓晋的明显不愿与这样一个对手消磨时间,拉过她就踩着马身翻了过去,轻轻巧巧。倒是风柳绵一见有了转机,立马壮了胆子威风起来,临走不忘踹倒地呻吟的金吾卫一脚。只是被那人狠狠一瞥,就吓得一溜烟跑了。
再抬头时,重又是熙熙攘攘的东市大街,风未央正抱着一袋糖炒栗子望着巷口,想是刚才的异响惊动到她了。柳绵隔着十步与她一对视,她脸上居然有了茫然的神色,大概是在想:和侄女还没混个脸熟,长什么样都忘记了,这个是不是啊?……
风柳绵任人拉着跑,跑过风未央身边也拿捏不定要不要向小姑打声招呼,拉她的少年却早已一阵风去了,一路冲翻三个蔬果铺。风未央这才回过神来,想去拔佩刀,却发现换上女装后腰间空空如也。正巧小巷里的众人越过残马,五骑一出,街上便是一片鸡飞狗跳,害得风未央无暇东顾。
为首的那人甫一出巷便大吼一声:“不好!冥妃!”
柳绵明显感到晋冉跑得更快了。两人三步并两步地追上了之前那辆照亮巷道的红灯马车,晋冉猛一提气,狠狠一剑斩在车轭上。拉车的马没了束缚,受惊人立起来,对着天空又刨又叫。
马车单辕,只有一马,是水曲柳的车厢。里头熏着轻而暖的和合,青锦帘帐的边角上不起眼地绣着翠绿的藤蔓。
帝都柳氏的家徽。
“一夏,谢了!”晋冉朝车里喊了句,似是甚为熟络,然后二话不说便跨上了马,连带风柳绵借着冲劲也上了马背。风柳绵顶多骑过她家阿荣,这时吓得一把抓住少年的粗布腰带,不期然瞥见刚被他拉过的地方,白净的手早黑乎乎地一团了。
她早上还被认作乞丐,晚上就开始嫌弃人手脏,乘人焦头烂额之际在他洗白了的青布蓝衫上悄悄地揉揉擦擦。少年也顾不上,拨转辔头,在马鞍上横侧了重剑,策动马儿飞奔起来。
马一撒蹄,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只得低着头揽紧他的腰,嘴上喊着:“你慢些慢些……”
身后叫骂不断。
她听到刚才那个骑手的声音:“不管了不管了,弟兄们冲过去!”
她听到小姑的声音:“又是你们这帮小兔崽子,下了学也成天不安生!站住!否则明天每人罚默五十遍《百战武略》!”
她听到马车里一个年轻公子的声音:“啊,死尸你——哟,央央今天穿得那么漂亮,啧啧啧……”
不多时,搅得满街鸡飞狗跳的战马就都跑得没影了。
风未央看着满地狼籍,顶着一脸吓死人的阴沉慢吞吞绕到马车前。马车没了马便往前倾了下去,倒了,两个轮子空落落地打着转。那个大喊“死尸”的人就从里头乖乖滑了出来,裤头还是松的。
乍一看那人满头银发,错以为是个上了年纪的,但再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乖巧和气的模样,就不禁了然:是个少白头啊。他看到风未央,眉儿弯弯甚是讨喜地笑:“央央……哦不,不,老师老师……晋冉和‘国’字部的世子们往那儿走了!”他着急地往一地狼籍处一指。
“我看得到。”风未央冷笑,猛地撩起帘帐。果不其然,里头一个细腰粉面的****女子,正吓得缩在厢车边角瑟瑟发抖。脸上于是阴沉更甚:“柳一夏,我倒宁愿你和他们一般成天打架闹事,也不要你整夜整夜和娼妓厮混!你把她送回去,然后罚俸三月,《百战武略》默记一百遍!”
柳一夏霎时苦了脸。柳氏素来是文官之首,又是帝都十姓之一,家里有的是钱,罚俸无所谓,只是好不容易拍下的一夜春xiao被搅了:“别呀老师,小宁姑娘身价可……”
风未央杏目一瞪,看得柳一夏十万分的心惧:“外加在期门宫里做一个月的苦力!”她一甩水色的裙摆,这才再次意识到没带佩剑,于是骂了句娘,一脚踹在柳一夏屁股上,“去,把巡街的校尉给我找来!什么小宁,赶紧送回去!”
“是是是……”柳一夏哪还敢回嘴,兜着裤子就跑远了。
风未央望向年轻的学生们驰远的方向,皱了皱眉头,心道:怎么又是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