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黑暗,三人周身漂浮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在烟雾的缝隙里,透出点点荧光。艾米罗眯起眼睛,想知道那些光是什么,又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当他凝起目力时,原本清晰的光点却变成了模糊的一团。
脚下是一个巨大的蓝色漩涡,不断地盘旋迥绕,挟裹着三人的蓝色烟雾就是从里面冉冉飘出的。这漩涡同样是由烟雾构成,站在上面,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它却托起了三个人的身体,以难以辨明的速度,离开了地底深处的冥魔居所。
似乎经历了无尽的岁月,又仿佛只过了短短瞬间,脚下的烟雾逐渐凝聚起来,愈来愈紧密,越来越厚重,最终凝成了一片实地。
艾米罗蓦然发觉,自己正站立在一处山峰的绝顶。
这是一处高耸入云的险峰之巅,举目四顾,满眼的苍翠,四周连绵的山峦显得是那样低矮,一座座山峰尽在脚下。
猎猎山风拂面而来,清凉的感觉让人精神一振,倏然之间,不知从何处飘来几朵白云,周围的景象迅速模糊起来,整座山顶笼罩在云雾之中。轻纱般的云岚在眼前疾掠而过,令人有种腾云驾雾、载沉载浮的错觉。
老贼和露露站在艾米罗身畔,默默感受着清凉的山风和略带潮湿的云气,顷刻之后,流云散尽,灿烂的阳光洒满大地,四下里一片通明,群山镀上了一层绚丽的金光。
这景象是如此动人,以至于三个人怔怔站立着,许久没有说一句话。艾米罗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慨,红日当头、云过山间,这些以往司空见惯了的事情,原来竟是如此美丽,如此温馨。
在黑暗幽邃的地底深处,那神秘莫测的雪焰月湖,铺天盖地的活体丛林,狰狞可怖的冥渊巨蛇,敌友难辨的惨烈搏杀,以及险死还生的冒险经历,似乎已是极其遥远的过去岁月,又像一个虚无飘渺的幻梦。
艾米罗从身旁的岩缝里折了一片草叶,放在唇间,嗅着清新的芳草气息,感到生命是如此美妙,如此可贵。
他用力的伸展了几下筋骨,四处走了几步,突然脸色一变,连天价的叫起苦来。
老贼和露露吃了一惊,赶忙过来询问,艾米罗苦着脸一指四周,两人这才发现,原来这座山峰四面,是如刀削斧劈般的万仞绝壁,根本无路可循。
“别慌别慌,让我老人家好好想想,”老贼拍了拍后脑勺,“对了,偷走冥魔宝物的那些人很有可能也是被传送到这里,既然他们没死在这儿,那就一定有法子下得去。”
露露蹩着秀眉,在崖边细细搜索。
“在这里!”她娇呼一声,在山崖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根拇指粗细的绳子牢牢系在青岩上,顺着崖壁放了下去。
“这……用这个爬下去吗?估计只有猴子做得到吧!”艾米罗眼睛睁得溜圆。
“唔,这根绳子的确太细了,虽然我老人家身轻如燕,不过单凭这个负担体重,还要爬那么高,恐怕有点勉为其难……更别说小艾你身笨如熊了。”老贼眨巴着眼睛,朝崖壁下面探头探脑。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恍然的神情,“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我老人家的,”他施施然攀住山崖边缘,敏捷的爬了下去。
艾米罗急忙伸头看时,只见老贼四肢贴着崖壁,如一只壁虎般飞快地向下挪动,偶尔身形一滞,便伸手搭一把细绳,不多时,他的身影就变成了一个小小黑点。
艾米罗与露露面面相觑,难以想象老贼竟还有这么一手功夫,不过这老家伙真不仗义,自个儿撒丫子走人了,把两人撂在山顶上,实在是可恶的紧。
还是露露比较细心,探身仔细观察,很快发现了窍门所在。原来在细绳两旁的峭壁上,有多处凹进的裂口,用于搭手放脚颇为方便,难怪老贼攀爬的那么轻松。
……
艾米罗紧紧贴着峭壁,四肢僵硬的抠着石壁上的裂口,慢慢的往下爬去。他心里郁闷的很,这类爬上爬下、上窜下跳的项目,向来是老贼和若羽那小家伙的强项,素为自己所不喜。
邪门的是,偏偏讨厌什么来什么,自从受命前往西诺镇查案以来,好像一直都在没完没了的爬啊爬。爬墓道、爬绳梯、爬岩缝,现在就更过分了,傻了吧叽的顺着万仞绝壁向下爬。这些凹进壁面的裂口,很明显是被人用利器开凿出来的,想必偷了冥魔宝物的那位仁兄被困在山顶上,实在没咒念,才想出这么个最笨也是最有效的法子。
抬头望去,细绳两侧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裂口叠成两排黑色的线条,向上方延展而去,直没入云雾之中,艾米罗心里大为叹服,在这样高耸入云的绝壁上,自上而下硬生生凿出一条攀爬的通路,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不仅要具备深厚的斗气和一柄神兵利器,更要有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意志力。
不过,这项浩大工程的实施目的只是为了脱困,许多裂口草草凿就,凹入的面积有限,艾米罗掌宽脚大,攀爬起来甚是吃力。
他不敢过多使用那根细绳,只有迫不得已时才借一把力。越向下去,裂口就越潦草,想必开凿者渐成强弩之末,不得不对力量有所保留。
艾米罗用四根手指抠住头顶处一个浅浅的裂口,左脚脚尖塞进下方另一个裂口里,右脚在崖壁上晃悠了半天,却找不到搁脚之地。无奈之下,他硬着头皮抓住细绳,向下滑了一仞多远。
他正待在崖壁上寻找落足点,忽然听到上方极高处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对艾米罗而言,这无异于敲响了死亡丧钟!他的脑袋嗡的一下,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身下绷紧的细绳骤然松弛,他大叫一声,随着断裂的绳子向下坠落!
耳边充斥着呼呼的风响,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距离鼻尖不足半呎的地方,寸草不生的峭壁在眼前一闪而过。艾米罗徒劳的伸手在石壁上乱摸,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此刻已无暇多想,只存有一个念头:露露和老贼就在下面,这么掉下去的话……
朦朦玉光自右手迸发而出,他大吼一声,一拳捣向了石壁!
这一拳象是捣进了松软的土堆,拳头直没尽腕,坚硬的石壁被轰出一个窟窿。
急速坠落的身躯顿时一滞,但这股下落之势实在太过猛烈,就好比是一辆失控的马车,仅凭楔入地面的一个木桩又如何能够拦住。
峭壁上烟尘滚滚、火星四溅、碎石纷飞,艾米罗不停的向下坠去,拳头在崖壁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槽,就这样向下滑落了数十仞的高度,下坠之势方尽。他的右手深深插入石壁中,整个人悬在了空中。
他长出一口气,脑中混乱不堪,几乎搞不清楚自己是死是活,低头看时,脚下不足两仞的地方竟已是地面。老贼和露露坐在地上,仰起脸向上瞧来,目光中充满了迷惘。
艾米罗哈哈一笑,右手从石壁上抽出,跳下地来。
“我说小艾,不就是攀个岩嘛,多大点事儿,瞧你这份折腾!我老人家还以为这山要塌哩。”老贼一边抖落着脖子里的碎石渣,一边埋怨道。
艾米罗挠了挠头皮,总不成说是自己笨手笨脚弄断了绳子从上面掉下来,他略带尴尬的耸了耸肩,没再吭声。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此处并不是地面,而是峭壁上一块突出的大方岩,对面是另一座断崖,彼此相隔很近,那崖壁上的草叶似乎触手可及。向下望去,两座山壁之间夹峙着一线缝隙,深不知几许,底下隐约飘浮着一层氤氲的白雾。
艾米罗感到有些眼熟,他怔了怔神,突然一拍大腿,“咱们到家了!这不是西诺镇后面的山道嘛!”
“你才发现?什么眼神这是,”老贼懒洋洋的靠着石壁打了个哈欠,“我老人家爬了一半就认出来了。真无聊啊,也不说把我们传送到一处金矿里面。”
“知足吧,没传到粪坑里就不错了,”艾米罗瞪了他一眼,“喔,若是传到巴比伦帝国的兵营里,那还不如掉进粪坑……”
露露闭着眼蜷卧在角落里,丝毫不来理会两个无聊的家伙没有一点营养的对话。经历了冥魔巢穴中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变故,又刚刚自万仞绝壁上爬下来,她和老贼都显得疲惫不堪,实在难以支撑下去,不得不就地休息。
反倒是艾米罗精神的实在不像话,连他自己都大为奇怪,这短短几日里,发生了这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件,几乎没有片刻消停。若是放在以前,自己怕是连躺着的力气都没了。可现而今,身体毫无疲倦之感,丝丝斗气在胸腹间游走运行,如春蚕吐丝连绵不绝,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恨不得找头狗熊来摔几跤。
“你俩好生歇着,我先回镇上给兰特打个招呼,免得他以为咱们死光了,”艾米罗翻下岩石,顺着崖壁向下滑去,每滑几呎,便用右手破入石壁,缓一缓身形,大约下滑了七八仞,脚下已触及到白雾,他知道这层雾气最厚处尚不及人高,遂潇洒的一拧身子,以一个自鸣得意的姿势,飘然落地。
谁知地面上坑洼不平,又极为滑腻,他一个趔趄,身子向前扑去,脑袋狠狠撞上了什么东西。
“澎”的一声,如中败革,碰撞处却不甚疼痛。艾米罗倒地前的一瞬,已看出那是个怪异的黑影,扭曲成一种奇特的姿态,他心中一寒,就地一滚,跳将起来。
仔细辨认之后,他“呸”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这黑影竟是来路上发现过的那条干枯的蟒蛇。自己被一条死蛇吓了两次,说来也够丢人。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走过去仔细观察了半天,确认是同一条蛇无疑。可记得来时这条死蛇贴在崖壁旁边,而眼下却盘踞在道路中央……
还有,它的下颌骨以一个极大的弧度张开,露出了黑色的毒牙。而在记忆里,它的口部似乎是紧闭的……嗯,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如果当时也是这样子,自己不可能没有印象!
蟒蛇的脑髓被吸干,身体枯裂,看上去死的不能再死了,这么一副空空如也的蛇壳,难道也会作怪不成!
究竟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生死之间,又有着怎样的界限和分别?
艾米罗口中发干,下意识的倒退了几步,脚下突然踩到了一具软绵绵的东西,好像是个活物,他的心正绷的紧紧的,猛然间来这么一下,小腿肚子一软,险些摔倒,大骇之下,蹭的跳到一旁。
他的心里怦怦直跳,待了片刻,却又再无动静,静下心来仔细回想,踩到的那东西似乎是具人体。
“什么人在那里!”他连喊几声,不见有回答,只得躬下身子,硬着头皮在地上摸索。虽然明知这么做有风险,但又不得不如此,若是不弄个水落石出,今后的心境势必会受到影响。
手指忽然触到一个干硬的东西,艾米罗拿起来凑到眼前,不禁连声咒骂,竟是一个完整的头骨,上面还覆着一些枯萎的筋络和皮肉。
他大感晦气,狠狠地将手中的骷髅头扔向崖壁,“锵”的一声大响自那处里传来,他呆了一呆,才醒悟过来那是头骨砸到岩石上发出的声响。
艾米罗在治安署刑侦卫队呆了两年多,对于尸骨这类东西,接触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从没遇到过能发出这种怪异响声的头骨。
他刚才也没细瞧,只是打眼看上去以为是个骷髅头。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并非人类的头骨不成?
还有,刚才踩到的躯体软绵绵带有弹性,似乎尚存气息,至少绝不会是干尸。又怎么会有这么一个骷髅头?
在冥魔巢穴中的经历,使艾米罗深刻体会到,世间原有着种种怪异绝伦的生命。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某种生物的形貌,颈部以下与常人无异,颈部之上,却是一个干枯的头骨。
一阵若有若无的幽幽异响自雾气中传来,仿佛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又象是来自地底的痛苦呻吟。
艾米罗的心立刻绷紧,他警惕的退后两步,贴住了崖壁,右手扬起玉色光华,护在了身前。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簌簌声响。
抬头看时,原来是露露与老贼听到动静不对,强打精神下来察看究竟。
三人汇合在一处,艾米罗胆气顿壮,他正要说明事情原委,浓雾中的异声再度传来。这回听的真切,那的确是一个人在呻吟。
艾米罗感到那声音有些耳熟,侧耳细听,心里忽然一动,“老卡,是你吗!”他高声叫着,顺着声音的来源跑了过去。
山路上潮湿阴寒,冰冷的雾气聚集在下部,愈靠近地面便愈厚重,几成有形之质。艾米罗什么都看不到,只得在地面上一阵乱摸,很快摸到了一条胳膊,他就势向上扳住那人的肩膀,从地上拽了起来。
定睛看时,不是尸检官卡多卡却又是谁!
卡多卡双目紧闭,面色发黑,已是昏迷不醒,背上和左肩各有一处伤口,鲜血染红了大片衣衫。创口处的血液凝固成厚厚的一层黑痂,表明他受伤至少是在半日之前。
艾米罗连声呼叫,半晌,卡多卡才悠悠醒转,他的目光涣散,眸子毫无神采,他直愣愣的盯了艾米罗好一会,终于认了出来,表情立刻松弛下来,面上露出几分喜色。
由于失血过多,卡多卡的身体很是虚弱,他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哦啊”声。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焦急的神色,瞳子来回转动着,似乎要表达什么。
艾米罗沉吟片刻,很快醒悟过来,他将卡多卡交给老贼,自己钻进雾气里,来来回回找寻了好几趟,将那个发出怪异响声的头骨拣了回来。
卡多卡见到那骷髅头,两眼似乎都要放出光来,他颤巍巍伸出双臂,将头骨揽入怀中,死都不肯松手,那情形仿佛离家多年的爷爷见到亲外孙一般,令艾米罗三人瞠目结舌。
卡多卡原本只是凭一口气强撑着,此时心中一宽,再度陷入昏迷。
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冒险之后,艾米罗三人原本想尽快赶回镇上休整一番,然后凭着手头上已经掌握的线索,将近期混乱复杂的形势理出一个头绪,再作进一步的打算。
卡多卡的意外出现,打乱了起初的想法。看他的伤势如此严重,天知道还能不能捱回镇上;更何况,以他的情形来看,镇子里十有八九发生了意外变故。
众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暂且留在这里,等事情明了之后再行安排。只是这山路上雾瘴弥漫,视线模糊,实在无法就地宿营,只好重新返回上面的岩石平台。所幸卡多卡又干又瘦,没多少分量,把他弄上去倒也不算太过困难。
老贼充分发挥了他的半拉子医术,又是活血化淤,又是消肿解毒,经过手忙脚乱的一番折腾,卡多卡的伤势很快稳定下来。他虽然仍未醒转,但呼吸已从急促变得悠长,最后甚至发出微微鼾声,众人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三人这几日来消耗极大,几乎未曾有片刻休息,别说老贼和露露身心俱疲,就连艾米罗也有些难以为继。他和露露的行囊早不知丢在何处了,还好老贼恪守职业习惯,不仅连根牙签都舍不得丢掉,更是从纽崔莱与日耳曼身上搜刮了不少东西。当下里取出食物和饮水,三个人一通猛嚼,总算填饱了肚子。
这时,卡多卡已经悠悠醒转,老贼用清水泡着干面包瓤,撬开他的牙关喂给他吃,半个面包下肚,他黯淡的眼眸里也有了几分光彩。
刚刚能活动手脚,卡多卡就急着要他的宝贝疙瘩,艾米罗把搁在一旁的干枯的头骨塞到他手里,他这才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开始专注于吞吃老贼喂他的食物,若不是老贼缩手快,指头险些被他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