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罗木然站在草地上,他的身前,是一方浅浅的坟墓,坟头土色尚新。
这座坟墓里埋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卡多卡,仅仅在半日之前,他还背着大口袋,絮絮叨叨的介绍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所谓“宝贝”,他的笑容尤在眼前浮现,声音尚在耳边回响,却已是阴阳相隔,人鬼殊途!
他是一名验尸官,这一职业令旁人敬而远之;他体形矮小,貌不惊人;他不善交际,给人的印象孤僻而木衲。
只有接触的时间久了,并且得到了他的信任,你才会发现,其实他还是很开朗的,是个蛮有趣的人。
这次重逢之后,众人对他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是他洞悉了案情关键,找到了解开谜团的终极钥匙,使失控的局面重新回到起点。但即便如此,艾米罗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的了不起,如此的壮烈,如此的英雄!在生命的最后瞬间,他的人生迸发出绚烂夺目的光芒!
还记得西诺镇地下墓室铜棺上封印的铭文:永世不得开启,否则可怕的灾难将会降临人间。
艾米罗三人不加理会,执意打开了古兰庶拓的铜棺,引发了这场恐怖的噩梦。
那只闻所未闻的陌生生物,邪恶而强大,能够吞噬人的自我意识,将任何人当作它的寄生体。它似乎还拥有一定程度的智慧,狡诈而谨慎,几乎无法被消灭。
按照事态的正常发展,在卡多卡被寄生之后,艾米罗、老贼、露露,会逐一被神秘的生物侵入体内,他们的头颅,已注定要悬挂在枯树枝头!
然而,生死瞬间,卡多卡凭借坚韧的意志力,竟强行脱出了邪恶生物的控制,以一种只有他能想出来的匪夷所思的方法,将自己的身体化作了埋葬怪物的墓冢!
他的死亡方式惨绝人寰,绝非普通人能够接受,但他却主动创造和选择了这种死法,用自己的形神俱灭,换取了艾米罗三人的生存。
老贼默默的用匕首削了一块树皮,刻上卡多卡的名字,竖立在坟头。他摩挲着这块粗糙的墓碑,不断的唉声叹气。
“老卡啊老卡,我们本应该成为生死之交的,可惜,我有眼无珠,认识你太晚了……”艾米罗凝视着墓茔,喃喃道。
露露脸色苍白,剧烈的咳嗽着,刚才的一战中,“兰特”那具躯壳不可思议的射出断臂,重击之下,她的内腑不免受了损伤。
雒尔葬身蛇腹,日耳曼身首异处,纽崔莱五指剜心,卡多卡形神俱灭……四位深得治安总署信赖的精英探员,在经历了惊人的变故和混乱的杀戮之后,最终全部葬身于帝国边陲的僻远山谷中。
帝都派出的这支特遣队,如今只剩下艾米罗和老贼两人。
兰特和他的属下们成为异界生物的祭品,而真正的爱丁堡办案组恐怕也早已命丧于斯,再加上西诺镇化作枯骨的全部镇民,在这场神秘的灾难中,死去的人未免太多太多。
艾米罗身心俱疲,老贼心力交瘁,加上露露有伤在身,再也没有勇气和精力去追查这个案子了。况且三人之外的其他人均已殒命,失去了任何线索和头绪。
“该回去了,”老贼叹了口气,“再这么捱下去,恐怕我这把老骨头也得埋在这里。”
“我就没想明白,这次怎么会这么窝囊,沦落到这步境地,”艾米罗咬着嘴唇,拳头捏的嘎巴响,“这么一走了之,老卡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冤有头,债有主,至少我们已经知道罪魁祸首是血魂教,”老贼劝道,“凭我们三个人,自然没法跟萨尔里斯那个老东西为敌,所以也不能算临阵脱逃。还是让治安署的头头脑脑拿主意好了。咱们好歹也是大陆七大强国之一,平白无故被弄死这么多人,肯定不能咽下这口气。到时候四大军团全体出动,围剿血魂教,尸王这老小子再强,想来也敌不过几十万大军。老卡他们的仇,终归是会报了的。”
艾米罗虽说心有不甘,但此时别无他法可想,看看露露的伤势三五日间也难以痊愈,犹豫再三,只得依了老贼,就此罢手,折回帝都再作打算。
危岩峡谷上的木桥已经修复,三个人出了镇子,沿原路返回。
艾米罗站在桥头,手攀护栏处的缆索,踯躅半晌不愿离去。回想数日前,特遣队一干人意气风发的经过这里,誓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如今,木桥流水,一如往昔,却不见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留在记忆深处的,是他们濒死前的悲嚎和决绝的目光。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艾米罗心中如万虫啮咬,如果是同敌人面对面真刀真枪的较量,就算全军覆灭也不足惜。可这次,都干了些什么呀!自始至终,仿佛一直在追逐着一个模糊的影子,若即若离,难以捉摸。这种有力气使不上的感觉,简直让人发狂!
他扬起头来,正想声嘶力竭的吼叫一番,以发泄心中的郁结。突然,眼角的余光似乎扫到了什么。
他悚然一惊,转过脸去,注视着那处方位。
那是对岸的一座山峰,山势陡峭,树木葱郁,乍看上去同周围的群山没什么两样。
然而,凝神仔细察看时,那座山峰却显露出无比的异样,事实上,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座如此怪异绝伦的山了!
艾米罗清楚的看到,山峰冲向他的那一面,赫然露出一个邪恶的笑脸。
那座山,那座山在笑!
一阵猛烈的山风袭来,木桥发生了剧烈的摇晃。艾米罗心神失守,立脚不稳,竟然从缆索的空隙里滚了下去!
他扑通一声落进山涧,呛了几口水,这才回过神来,手足挣动着刚刚浮出水面,滔滔激流奔涌而来,立时将他冲了出去,耳边依稀传来露露和老贼的呼叫。
他夹在一股汹涌的潜流之中,跟头八跌的被冲出半里多远,河道曲折,七拐八绕之下,早已不见了木桥的影子。总算艾米罗斗气已成,在水里屏住呼吸,一时半会倒也不用担心窒息溺水。他奋力挥舞着胳膊,期冀着能抓住什么,以固定住身子。否则照这么下去,鬼才知道会被冲到哪处犄角旮栏才算完。
膝盖突然一痛,擦到了水底凸起的什么东西,身形顿时一滞,趁这当口,他两手赶忙伸过去,紧紧抱住了那个凸起物。
在水里一阵子翻滚,艾米罗已是头昏脑胀,下意识的以为自己抱住的是水下的一道宽大的石梁。他一边摸着石梁,闭着眼睛向岸边爬了几步,总算脱离了激流,上半身浮出水面。
直到他迷迷登登睁开眼,恍惚之中,四周的水流泛起一片墨绿色的光华。身下的那道“石梁”布满了白色的花纹,每条花纹都闪动着金属般的光泽,触手一片冰冷。
水底某处,竟然有一方清澄的潭水,潭水中央,是一个餐盘大小的淡黄色眼瞳,散发着森冷的幽光……
这一刻,艾米罗的血液几乎结冰,还没等他叫出声来,墨绿色的“石梁”荡漾起一层令人心悸的涟漪,层层叠叠的骨质鳞片相互摩擦着,咯啦啦的声响充斥于耳际。
水底的河床,有奇异的变化在发生,各种各样的物质蠕动扭曲着,向外凸出,最终探出水面,一个犹如小山般的巨大头颅高高昂起于半空!
幕天席蛇!
噩梦般的冥渊巨蛇,竟出现在这里!
水潭般的巨瞳死死盯着艾米罗绝望的面孔,狭长的蛇吻慢慢张开,幽暗深邃,如一道无底的裂隙。
这变故太过突然,艾米罗毫无思想准备,谁能料到这可怕的怪物竟然阴魂不散的追到这里。它究竟是如何离开冥魔巢穴的?是攀越了地底缝隙还是通过传送阵?或者,这是另外一条幕天席蛇?这种本不应存在于这一界的恐怖生物,难道会一下子出现两条之多!
艾米罗心中闪过无数的疑问,仿佛满天飘舞的雪花,遂即又是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然走到尽头,面对着这条山岳般庞大的异界生物,凡人的力量太过渺小,即便是身处地界力量顶端的A阶武者,恐怕也只能望之兴叹。
即便如此,他并不打算束手待毙,生死关头,战士的血性被激发出来!
老子生下来不是为了给你充当早餐的!就算被活生生吃掉,也要咯掉你几颗门牙!
洞窟般的巨口凌空罩下,与此同时,一道玉石般的白光蓦然闪过,艾米罗将全部功力凝于右手,狠狠一拳捣向了抽搐蠕动着的淡绿色蛇腹!
“轰”的一声大响,这一拳力量之大,甚至超出了艾米罗的想象,涨大的蛇腹被打得凹陷进去,巨蛇的身躯栗然一僵,发出一声几乎撕破耳膜的尖锐嘶叫。
蛇腹下的一部分肌皮略微突起,里面似乎有一件比较大的东西,遭受重击之后,蛇腹不停抽搐着,这东西沿着蛇身滑了上去,“呕”的一声,从蛇口里吐了出来。
那是一大团白色透明的粘液,粘液之中,包裹着一具人体!
硕大的蛇头忽然矮了下去,瞬间没入水中,眨眼工夫,强横的幕天席蛇潮水般退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岸边,只剩下惊魂未定的艾米罗和一大团人体黏液。
沾满粘液的那具人体俯卧着,看不到面孔,但从后面望去,背影却很是熟悉,艾米罗敢断定,自己肯定见过这个人。只见他静静趴在水里,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一股急流忽然涌了过来,粘液中的尸体向上一翻,便被汹涌的浪头卷走了。
艾米罗“啊”的大叫一声,声音刚一发出,又蓦然哑了下去。他的心中涌起深深的惧意,整个人霎时一片空白,脑海里只盘旋着一句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幕天席蛇吐出的尸体已被浪涛冲走,但在尸身翻过来的那一瞬间,艾米罗赫然看到了那张面容。
老贼!
那人竟是老贼!
艾米罗与老贼在一起相处多年,历经患难,生死与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即便他认错了自己,也不可能认错了老贼!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艾米罗百分之百的断定,那人绝对是老贼!
难道说,就在自己落水的短短几分钟里,凶残的深渊巨蛇从上游吞食了老贼,紧接着后发先至,跑到自己前面,提前躲进了水底?
自己被水流冲下来的时候,明明还听见老贼的呼喊。
而且,那具尸体的肌肤被粘液侵蚀,多处出现了霉菌般的绿色半点,显然不是短短光景能够造成的。
换言之,他已经死了不少时日。
艾米罗心里忽然浮起一个疯狂的想法:难道说,在冥魔巢穴时,老贼其实已经丧身蛇腹?
如果真相如此,那就意味着……
强烈的恐惧紧紧攥住艾米罗的心,他简直不敢想下去,但又不得不去想。如果刚才的尸体真的是老贼,而且已经死去多时,那么,一直跟自己在一起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艾米罗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猛然抬起头,岸边高处的一方岩石上,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贼站在岩石上,静静的望过来。这是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个老贼,他默然无语,眼神中充满了异样。
露露从岩石后面露出半个身子,脸色煞白。
艾米罗死死的盯着老贼的眼睛,在那双熟悉的眼眸里,没有了以往的狡黠与笑意,代之的是无比的陌生与冰冷。
艾米罗的心不断的向下沉去,仿佛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愈发感到,自己刚刚的疯狂臆想,或许最接近于事情的真相。而现在,摊牌的时候到了。
“露露,快过来!”他冲老贼身后的露露大叫。
露露看了看老贼,又望了望艾米罗,摇了摇头。她的目光移转开去,停留在河岸的某处地方,由于乱石堆的阻隔,艾米罗无法看到那处的情形。
艾米罗又急又恼的跺了跺脚,他深吸一口气,平定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缓缓的走向老贼。他的右手紧握成拳,朦朦的玉石光辉亮了起来,在拳头四周缥缈流动。
没有人比艾米罗更清楚老贼了,表面上他只是个中级盗贼,似乎没有什么强劲的杀伤力。但实际上,他却身怀多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奇特本领,总能在危急关头逢凶化吉、全身而退。事实上,就连艾米罗也无法知晓老贼到底有多少压箱子底儿的绝招。
况且,眼前的这个陌生的“老贼”,无法再以常理度之,天晓得他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拥有怎样的技艺和力量。
艾米罗的步伐缓慢而坚定,踩在岸边破碎的砂岩上,发出沉重而空洞的闷响。在距离“老贼”三步之外,他停住了。
“贼老是我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是我的战友、伙伴和亲人,”艾米罗一字一顿的说,“但即便如此,我并没有迂腐到对一具酷似于他的躯壳下不了手的地步。”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老贼”,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的颤抖着,“你究竟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
对面的“老贼”怔了怔,对艾米罗说出这番话语明显有些惊愕,他眨了眨眼睛,一言不发。
艾米罗突然意识到,自从“老贼”再度出现以来,一直沉默着,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你为何不回答!”他厉声喝问道,向前踏进一步,“因为你无法回答,对不对?真正的贼老早在镜像冥渊时就被幕天席蛇吞噬,而现在的你,只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复制体,一个虚妄的幻象!”
对面的“老贼”哈哈一笑,眸子里却无一丝笑意,“嗨,你还真能胡搅蛮缠,我老人家打算说的话都被你抢先说出来了,而且颠倒是非倒打一耙,让我老人家还能说些啥。”
“你……什么意思?”艾米罗有些摸不着头脑,听不懂对方的话是一方面,更让他迷惑的是,眼前的这个“老贼”,无论言行举止还是腔调嗓门,跟他所熟悉的老贼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老人家有点明白了,”“老贼”摸了摸鼻子,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忽然向后退开,伸手招呼艾米罗,要他站到岩石上来。
艾米罗满怀警惕的望着“老贼”,又巡视四周,看不出有什么陷阱和花招。他一面注意着“老贼”的一举一动,一面小心翼翼的登上岩石。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样东西。
这块岩石所处的位置较高,居高临下,视线开阔,艾米罗一眼就看到,在右侧河岸下游的一处滩涂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一个全身沾满粘液的死人。正是刚才从幕天席蛇肚腹里吐出的那具尸体,原来它并没有被激流卷走,而是往下游冲了一小段距离,搁浅在河滩上。
此刻,这具尸体仰面朝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阳光洒落在灰败的面孔上,纤毫毕现。
艾米罗脑袋嗡的一下,霎那之间,几乎不知身在何方,天色似乎突然暗了下来,四周的一切变得遥不可及,他的全部心神,集中于那张毫无生命气息的面容之上。
“这怎么可能!”艾米罗失声叫道,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以他的目力,自然看的再清楚不过,那具尸体原来不是老贼,而是……他自己!
“冥魔不仅仅是凌驾于地界之上的强悍生物,更是能够操控灵魂的异类生命体,由此可以推断,与冥魔有着紧密联系的幕天席蛇,很可能也拥有控制灵魂的能力,”老贼的声音如暮鼓晨钟,在艾米罗耳边回荡,“正如你所言,我的朋友艾米罗已经丧生于镜像冥渊,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由幕天席蛇的通天魔力构造而成的虚幻影像。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断,席蛇制造这具躯壳的目的,是为了以之为宿主,借机脱离镜像冥渊的束缚,进入到人间界。换句话说,在你这具躯壳深处,寄居着深渊巨蛇的灵魂。我不知道你究竟拥有多少属于艾米罗的自我意识,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你的意识终归会消失,而席蛇的意识即将醒来!”
艾米罗的心神恍惚起来,一阵巨大的迷惘笼罩住他的心,就在眼下,一个自己躺在沙滩上,另一个自己僵立在这里,他甚至无法分辨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难道正如老贼所言,他的自我意识正在崩解破碎,而在这具躯壳的深处,潜藏着深渊巨蛇的灵魂,它即将苏醒过来,永久的夺走身体的控制权,从此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