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仍是在南湖湖畔的酒楼里。
青蓝扔给那掌柜的一锭白银,掌柜见了银子便眉开眼笑,亲自将主仆二人领上了包厢,又吩咐厨房将最好的酒菜送上去。宛初抬手止住他,在青蓝耳边说了两句。
青蓝施施然走向那掌柜的,又加了一个小银锞子在他手心:“这个,是另外赏你的小钱。我家主子吩咐了,将昨日那莲粉羹上一份来,另拣些别致的小菜小酒即可。主子到这儿来是想尝尝鲜,别净拿些大家子见惯了的东西糊弄人。可听明白了?”
掌柜的哈着腰点了点头。
包厢里只剩下宛初主仆二人。
宛初沉默的坐在窗边,托腮看窗外的风景。青蓝从袖里取出一个绒丝小囊,松开结绳,里头是个一寸长的小竹筒,上面雕满了玉堂牡丹,黄润温滑,分外精致。青蓝打开盖子,从竹筒里挟出一小撮茶叶。这是今年的明前雾峰毫尖,上用的贡茶,临行前两天才到了宫里。宛初间它产自江南,便干脆命人带了来。
茶香在室内悠悠化开。宛初轻抿一口,叹道:“果然好茶。明年多要一些回来吧。”
湖光静谧。
在南湖几乎待到了日暮时分,直到被青蓝的话惊醒。
宛初让青蓝丢给掌柜的一个银锭,把那雅间订下来个十天半月,才有些恋恋不舍地上了轿。
“淑妃娘娘。”宫装少女恭敬地跪在地上,低着头,发饰上漂亮的银穗安静地垂着,纹丝不动。橘色的光从雕花窗中斜斜映入,在地板上铺出一层夕色。肃穆弥散在空气中,明明是在江南水乡的龙船之上,却无端让人觉得回到了云京的大殿中。暮色里隐隐透出一丝临夜的冷冽。
“你是……”宛初站住了脚步。刚刚从外边回来,还未曾来得及换下身上私访用的便服。船上的宫女捧了两三件从一品淑妃的宫装从内室走出来,候在一边。华美的锦缎整齐叠在红漆托盘上,在夕照中泛着丝光。
“奴婢银冬,见过淑妃娘娘,给淑妃娘娘请安了。”那宫装少女说,行下礼去。
宛初扬眉。挺眼生的一个宫女。
“有什么事么?”她懒懒地问道。逛了一天,实在累了。平日里都是在宫里头,穿行各宫之间,都可乘肩舆,顶多也就在御花园走走。今年春猎的时候她正病着,没有随行。算起来足有一年多不曾活动过。
“圣上希望您能尽快过去。”银冬低头说。
宛初凤眸微眯。慕容源找她?还真是稀罕。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
“今儿是什么日子?”她问青蓝。
“回主子的话,今日初五。”青蓝恭恭敬敬地回答说。
“难怪。”宛初了然地点了点头。是她自己忘了。今儿该是她侍寝的日子。
可以说是快乐不知时日过吗?
真是完全昏了头了。
“知道了,你先回去。本宫一会儿就到。”她高傲地略一颔首,“圣上的话就是圣谕。既然是为圣上传口谕来的,你就代表了圣上,不必向本宫如此多礼。”她朝边上递了个眼色,捧着衣服的侍女们马上走上前来。
“淑妃娘娘……”银冬迟疑地开口。
“怎么了?”宛初转头过去。侍女们的动作稍稍停滞了一下。
“回娘娘的话,圣上说,他已经等了很久,请您马上过去。”银冬不知为何有些胆怯。
“总得先让本宫换身衣服吧?”宛初有些不悦。
“啊……是,非常抱歉……”银冬低下头去。
宛初一眼扫过那几个放着华服的红漆托盘,随意点了其中一个,转身走入内室。青蓝跟了上去,经过银冬身边时,沉声说:“没听见娘娘的吩咐吗?姑娘快回去吧,娘娘过一阵子就移驾。”
四艘龙船之中,第一艘是御船,第二艘是宫船。宫船又被人称作凤船。乘坐在凤船上的,都是簪凤佩鸾的上位宫妃。
凤船二层上位于楼梯右侧的第二间大房,是皇帝宠妃梅婕妤最近这些日子里的寝室。一架足有九尺大汉那么高的八折描金绣屏将房间隔成内外两部分,屏后两层雪青色的通天提花织绫刚被束起在绣屏两侧。
丹珠正在内室梳妆。柚木云石玻璃妆镜前,摆着琳琅的首饰盒子。一个宫女正在梳理丹珠那算不上十分顺滑的青丝。蘸了桂花油的犀角梳子经过之处,渐渐有如水的乌墨流出。丹珠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忽然,梳子遇到了一阵阻力。流动的乌墨停滞了,梳齿卡在打结的发丝之间。梳头的宫女一急,不小心扯下几根头发来。
“呀!”丹珠捂着痛处站了起来,“作死哟你!?想痛死我吗!”
宫女吓坏了,扑通一声连忙跪下,平伏在地:“奴婢该死!娘娘饶命!”
“抬起头来。”
宫女惶恐地抬起了头。
丹珠高高扬起手掌,却在落到一半的时候收住了势,看了看手指上几根尖利的护甲,老大不情愿地一根一根将手指收回,一扭头:“滚出去!”
宫中不准打脸。
尽管私底下违背这条宫规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敢于公开违背的人却从未有过。若是就这么打下去,手上尖利的护甲必定会在宫女脸上留下伤痕。
难不成要说是猫抓的吗?
船上又没有猫!
宫女万分庆幸地磕了几个头,便慌慌忙忙地向外退去,生怕她变卦。
“等等,回来。”
不好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宫女心里一凉,腿上一软,忙又跪下低伏,暗暗叫苦。
“我叫你过来!”丹珠不耐地说。
宫女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挪过去。夕阳橘色的光穿过织绫透进来。“快点!”丹珠敲起了桌子。
“啊……诺!”宫女咬咬牙,快步走到丹珠面前。
“我问你,今儿是初几?”
“诶?”一心来领罚的宫女愣住了,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初二、初三、初四……回主子的话,今天是初五。”
“初五了啊……”丹珠喃喃念着,薄唇一抿。
每月逢五,慕容源必翻淑妃的绿头牌子。这是皇太后暗中向慕容源施压的结果。也就是说,每月的初五、十五、廿五,除非婉初身上不舒服,不管愿不愿意,慕容源都必然会让宛初侍寝。
“去禀告圣上,就说……我新做了一种汤,晚上想让圣上尝尝。”
宛初所在的凤船,就紧跟在御船之后。内监已经在两船之间铺了板,以免去另用小船摆渡的麻烦。一轮沐浴更衣过后,宛初正准备出门。青蓝眼尖,刚上了船头就看见从御船来了一盏小宫灯。持灯的太监急急小跑过来。
“给淑妃娘娘请安喽!”
太监卖乖地打了个千。
“怎么了?”
青蓝认出来这是皇帝身边的一个跑腿太监。
太监迟疑了一下,说:“圣上口谕:今晚有事,请淑妃暂且回去。”
宛初脸色一沉,一言不发,冷冷地注视着那跑腿太监。一双星眸里似乎酝酿着狂暴的色彩,沉浊而不可探知。跑腿太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一个激灵,忙跪了下去。
青蓝暗道不好,偷偷抬眼望了望前方灯火通明的御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若只是被政事耽搁了倒还好,这万一不是,无论自家主子肚量有多大,都必将引以为耻辱。此时说什么都不是,她只得垂着手,静等着主子发火。
谁知宛初不怒反笑。青蓝诧异地看过去,只见宛初面色和善,袅袅向前两步,站定在那太监跟前。
“那想必是圣上被什么要务耽搁了吧。”她慢条斯理地说,“圣上乃一国之君,肩上担着天下重器,本应当一言九鼎。本来,已经传召下去的旨意中途收回,出尔反尔,是非圣君所为。不过给后宫的旨意因政务而收回,却是可见圣上昭然一片爱民之心,臣妾绝、不、敢有什么怨言。还请公公回禀圣上,臣妾恭请圣上以天下苍生为先,勿以臣妾为念。”
太监一听,额上满是冷汗,却是松了口气;又听得宛初说了声“看赏”,便喜笑盈盈地说:“娘娘深明大义,实在是后宫之福。”
这明白这是恭维话。青蓝连忙拿出一串小钱,放在那太监手上。
宛初低低笑着,甩袖转身,扬长而去。
凌贤妃半倚在二楼外廊的栏杆上,居高临下,嘲笑地看着宛初。乌发慵懒地随意挽着,垂下几绺在水红的衫子上,显出几分妖娆意味来。
“哟,姐姐怎么又回来了!?我还以为姐姐要在御船上待到天明呢。难不成叫人给撵出来了?”她掩嘴一笑,“瞧我这说的,淑妃姐姐怎么会被撵出来呢?真是该自打嘴巴。对了,姐姐方才没见呢,桃夭宫那小狐媚子——是叫丹珠还是什么来着——扮得跟花孔雀似的就过去了。妹妹我还想着,姐姐兴许能在那边和她碰上呢!”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原本最坏的打算成为了现实。宛初紧紧抿着嘴,沉静地望着她,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徒劳无功。
“呀!”凌贤妃突然惊叫起来,一脸歉意,“妹妹倒忘了,那小狐媚子原来可不是姐姐的丫头吗?啧啧,给她三分颜色,她就敢开染坊来,顺着竿儿就爬到头上去了——哎呀呀,一时没想起来,有冒犯姐姐之处,还请姐姐见谅。”
这明摆着就是挑衅。宛初本已气到了极点,听她这么一说,反倒冷静了下来,硬生生地将一肚子怒火压了下去,不紧不慢地走上楼。“妹妹好兴致,整日里在这儿看风景,不知道看到了些什么好东西?要不给姐姐我说一说?”
凌贤妃没料到宛初会突然说起这个,一时反应不过来。
“妹妹不是说要寻个时候回老家省亲?有时间在这里看戏,还不如早点回家去看看。御驾在金陵停留的时间还挺长的,趁着这时候回去省亲,一个来回,时间也还足够。到了下一处,可就指不定能停留几天了。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她一手扶着栏杆,似笑非笑,“依照妹妹现在所受的皇宠来看,难说还能不能再次有出宫来的机会。妹妹当初四处奔走才求得圣上准了妹妹随驾,也不想白白糟蹋了这一大番心思吧?”
“你!”凌贤妃顿时语塞,柳眉倒竖。思念亲人、省亲什么的,本来就只是随驾的借口,她从来就没有想过真的离开龙船。如果没人提起,打算就这么蒙混过去便是。可现在让宛初揪出来一说,她丝毫没办法反驳。
宛初轻巧地走过去,掠过她身边时,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给你一个忠告,自个儿看不清路,那就跟着能看清的人走。自作聪明的人从来就不会有好下场。要是一个不小心失足跌倒了哪里,可别怪本宫事前没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