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高气爽。
雨水都收拢了,天空是越发的晴朗了起来。阳光并不算得刺目,云却是被照映得白里透金的。碧湛湛的天空里间或会飞过大雁,或是排成“一”字,或是排成“人”字,也有飞着飞着变了阵型的。那大雁都是往高里飞的,好些雀子却是一个劲儿地在低处钻。这不,就有一群不知何处人家养的黑鸽子日日飞来,在皇宫的金色琉璃瓦方盘旋,时高时低,看着就乌鸦鸦的透着黑亮。
“应姐姐,你看!它们又来了!”说话的人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姓絙,是夏天采女大挑时新选上来的,中秋的时候刚刚封了八品美人。
她口中的“应姐姐”,是上一次采女大挑的时候进宫的,本是青州应尔索图部的贵女,承宠不久后就离了采蘋宫,在汉广宫西侧殿住着,是个六品贵嫔;中秋的时候又给提了一品,现在是五品贵嫔。
顺着絙氏所指的方向看去,应贵嫔笑了起来。果然还是个孩子,见了些新鲜的就活蹦乱跳的。絙氏是东边人,这黑鸽子却是只在京畿附近出没,她没见过倒也正常。
“你要是真喜欢,就使唤人下个套子套两只回去养着就是。省得这么见天儿巴巴地瞅着人家。”
“我哪里使唤得动人呀!”絙氏道,“应姐姐又不是不知道,采薇殿里通共就是那么几个下人。就算是人多了去,就着我这个八品美人的名头,也没人有那闲工夫来帮忙。”
“现在是这样,谁晓得以后如何?过些日子,央了娘娘把你的玉牌摆个好地方。等你承了宠,再封了贵嫔,搬进咱们这儿来,少不得有人给你抓鸽子。”应贵嫔笑道。
这说的“娘娘”指的便是宛初这个淑妃了。应贵嫔住在汉广宫里,也算得上是宛初使得上的人。这倒是同外头朝堂里考官收举子做学生一个样子。每次采女大挑宛初都会留心把能用的人挑上来,或是摆在自己身边,或是放到别的宫里做耳目。
采女们不求别的,只求能借着得势娘娘们的力量攀上高枝,一承天恩,光耀门楣;再不济也得放出宫去指个体面的宗室当个郡王妃、国公夫人什么的。要是单单留了个“采女”的名号被冷落在这深宫里,那还不若早早就使了银子免选自行婚嫁去。
求指婚的倒还好,宫里头那么多的娘娘,谁在圣上太后面前得宠就往谁身边钻,请娘娘在两宫面前这么一说,事情十有八九就能成了。可要留在宫里的却不好办。
往些年还好办,当时得宠的贤妃娘娘也是个晓得收买人心的,从那边求上去也是条进身路子。今年却不同。贤妃失宠,如今圣宠不倦的梅婕妤据说是个不能容人的,偏偏圣上对此全然不较,一个月里足足有二十多天歇在桃夭宫。除去留给淑妃和德妃的日子,余下不过三两天。就这三两天的时间还得旧人新人一起来分,可想而知经年不得一见天颜的人有多少。
这三两天的日子里到底传唤那一位嫔妃到未央宫侧殿伺候,用的是翻玉牌的法子来决定。执夜女官们把能侍寝的妃嫔们的玉牌整齐排列到金托盘里,名字朝上,圣上看中了哪一个便翻过来,以此决定侍寝嫔妃的人选。
想要在这两三天里分一杯羹的,就得等待圣上在翻玉牌的时候翻中自己的牌子。
听起来有点像抽签。然而这里面门道却是很深。人的注意力总有一个集中的地方。一个盘子放上来,通常会先注意到哪个地方,没有定数也有个常数。执夜女官侍奉圣驾多年,都是会看眼色的,知道圣上的偏好。想要自己的牌子被翻中,最好是能让自己的牌子放在显眼的地方。
执夜女官算是女官中的特例,不入未央、长乐、甘泉三大宫的编制,也不入司膳、司服、司珍诸局,算在掌宫之人的手下,专门负责妃嫔侍寝的各种事务。
所谓掌宫之人,如今指的便是宛初和周德妃两个共掌凤印之人。想要侍寝的妃嫔多半会凑上来卖乖讨好、送点小礼什么的,再使钱财买通执夜女官,将自个儿的玉牌摆到显眼之处,就算一次半次不成就摆他个十次八次,总有一次能被选上。这件事必须通过也只能通过掌宫之人。
自然,也有人费尽心思要引起圣上注意的。在御花园丢个手帕、往未央宫送张诗笺、有空没空出来弹首曲子什么的,都是常见。待圣上留意到了,跳过翻玉牌的程序,钦点了侍寝的,也是有的。
只是这样上来的人毕竟少数,侍寝一夜之后还能被记住的更是凤毛麟角,反而还会在侍寝之后招来嫉恨。
周德妃是个不大管事的,心里面没什么弯弯绕绕,因此这个便宜便全落到了宛初身上。更何况,大半的执夜女官都是宛初的人。宛初通过这翻玉牌的路子,收买了不少人心。这其中,应贵嫔就是一个。
絙氏的神情却是不安起来:“可是……最近不是都说……”说到一半,却又掩了口不肯再说了。
“说什么支支吾吾的?”应贵嫔皱起眉头来,“有话就说。这儿又没旁人!你还怕人偷听去了不成?”
絙氏扫一眼旁边应贵嫔的贴身宫女,见她晓事地退开了两步,方才压低了声音说:“最近不是传言说,桃夭宫那位主子要得势了吗?赐居桃夭宫,万千宠爱,又刚刚怀上龙子,连钟灵宫和关雎宫都要忌惮几分。听说圣上十天才去一趟汉广宫,这……”
钟灵宫里住的是周德妃,关雎宫里的则是凌贤妃。汉广、钟灵、关雎、桃夭,是后宫里的四大宫殿,建制仅次于皇后的甘泉宫,本来只能容四妃来当主位。
“作死哟你!”应贵嫔又怕又急,忙捂了她的嘴,将她拉到一边,才道,“这话是说得的吗?钟灵宫与关雎宫那两位,岂是能与汉广宫这位娘娘相比的?我也不怕犯忌,别说圣上十天去一趟汉广宫了,就是圣上一个月才去一趟,娘娘的话在这宫里头还不是照样能当金子使的?”
“可是龙子……”
“后宫里头有资格抚养皇子帝姬的,只有妃位以上的娘娘。”应贵嫔四下里看看,又道:“你知道那一位的出身吗?”
“这……”
“再怎么得宠,不过是个宫女子爬上来的,身份贱,娘家也没有势力。还指望晋封妃位、抚养皇子?”应贵嫔鄙夷地说着,啐了一口,“麻雀变成了孔雀已经是天大的奇迹,还指望她能变成凤凰?就算是有那么一星半点可能性,娘娘也要把它掐灭了!别忘了,她是怎么得到今天的地位的。”
絙氏却是新来,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懵懵懂懂地问:“这……是娘娘?”她揣测道。
应贵嫔点点头:“九年中秋,娘娘亲自给送上去的。原本不过是娘娘身边伺候的宫女。不过也该她撞了大运,祖坟上冒了青烟——听说是侧脸长得像去了楼楼的那一位公主娘娘。这不,就给圣上看上了。”
絙氏糊涂了:“怎么又扯上安楼公主了?”
“嘘!噤声!”应贵嫔赶紧道。
苏若嫁去楼楼以后,皇太后、宛初与周德妃共同弹压流言,三天之内杖毙嚼舌的宫女太监八人,贬斥贵嫔美人三人,从此她的事情在宫中就几乎成了禁忌。
“她的事岂是能大声说的?小心被发配到浣衣房去!”应贵嫔责备道,“也就是我敢告诉你了。这安楼公主娘娘涉及到宫廷秘辛!跟……那一位有牵连。”她的眼神瞄向宫内一处。
“甘泉宫?那边不是没人吗?……你是说!”絙氏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同在甘泉宫那个方向的,还有两座殿阁:一座是飞香殿;另一座,是未央宫。
“应贵嫔好兴致!”
应贵嫔与絙氏两人停了下来。一个打扮得妖娆的女子正走过来。是柳婕妤。碍于身份品级的限制,两人虽心不甘情不愿地也还是给她行了礼。
“在这儿看鸽子哪?”待走近来,她便笑道,“哟,瞧我这说的,除了在这里看看鸽子,你应贵嫔还能有什么消遣呢?呀!”她像是才注意到了一旁的絙氏,“这是……”
“奴婢八品美人絙氏,见过柳婕妤。”因为应贵嫔的缘故,絙氏向来对柳婕妤也没什么好感。
“起来吧。”柳婕妤不再看她,装作不经意地拨了拨袖子,露出一个红珊瑚香串来,见应贵嫔看向那里,便举起手来炫耀那香串,“应贵嫔可是在看这个?哎呀呀要不是这东西通共就只有这么一串,我还真想分一串给你。可惜呀……这是梅婕妤娘娘赏的,瞧瞧这色泽,瞧瞧这形状……啧啧,多少人要惦记着呢!不跟你闲聊了,我还有事要忙呢!”说着便收拢了香串,翩然离去。
应贵嫔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又啐了一口:“我呸!墙头草!看谁得宠就巴巴儿地贴上去,当初贤妃娘娘受宠的时候就巴上了贤妃,这下又巴上了一个跟自己平级的!明明是大家子出身的,偏偏要去巴结两个宫女子!自己作践不是?”
凌贤妃从前也是以宫女身份入的宫,这一点如今很多人不知道,应贵嫔却是清楚的。絙氏没听明白,看着应贵嫔这副激愤的样子却也不敢问,只得默然立在一旁。
两个太监这时匆匆跑过,许是没有看见路边这两人。应贵嫔正在气头上,只觉连太监也要对她无礼,便跳脚地骂道:“哪个不长眼睛没有规矩的忘八羔子!?见了宫妃也不行礼,嫌命长了是吧?”
跑在后面的那个太监闻言停了下来,匆匆行了一个礼,倨傲道:“应贵嫔、絙美人,咱家要去请太医,疏忽了,实在对不住——不过桃夭宫那边正等着呢!”说完便要走。
应贵嫔正要继续开骂,絙氏扯了扯她的袖子,上前往太监手里塞了一个小荷包:“这位公公,是我们失礼了,公公原谅则些个。不知——桃夭宫那边怎么了?”
太监掂量掂量荷包的重量,满意地收进袖子里,语气缓和不少,仍是急急地说:“梅娘娘肚子有些不妥,圣驾还在那边,吩咐了要赶快请太医呢!两位继续,咱家这厢就不伺候着了。”说着便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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