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珠捧出一套雪山春晓的天青色绒裙来,将它抖开,宽大的裙幅在空中铺展开来。宛初看了一阵,伸手接过,细细抚着那些银线暗织的清雅纹样,叹了口气,又放回去,说:“收起来吧。今儿就不去桐意亭了。换一件绣凤的来。”
“诺。”丹珠应道,将绒裙交予门外一个宫女,吩咐一番,又问:“主子要去畅园?”以四妃身份外出,按宫里的规矩,须得穿凤。为了给皇太后做寿,前一阵子将本在花海子别宫养着的歌舞姬迁进了畅园。丹珠猜度着,话一出口却已后悔,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子。妄测上意向来是宫里大忌。丹珠偷偷觑了一眼,宛初脸上却并无不豫。她在妆镜前坐下,丹珠连忙走过来为她梳头。
“不急,畅园改日再去。”宛初从妆盒里拈出一枚金雀衔珠流苏的额饰。丹珠一眼认出是上月凌妃向皇帝讨过那件,便道:“奴婢知道了。”
宫女捧来一件凤纹绒裙。宛初满意地点点头。丹珠为她梳好一个盘桓髻,插上两对长簪。她正想往发髻上点几枚小簪,一直闭目养神的宛初睁开眼看了看,伸手拔下长簪。丹珠愣了一下。
宛初拈出一枝步摇,随意地插上,说:“这样就好。”
换好衣裳,宛初先到周德妃那儿坐了半晌。周德妃还病着,脸色苍白,硬是撑着起来招呼了宛初。弄得宛初连呼“罪过”,好说歹说将她劝回榻上歪着。周德妃嘱了乳母将小公主抱来。宛初便在内室里逗弄着小公主,与周德妃闲话。周德妃的侍女添了四次茶,宛初才慢悠悠地起身告辞。到凌贤妃的关雎宫的时候,已是将近正午。
“哟,姐姐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凌贤妃一身素净,歪在美人榻上,目光掠过宛初额前的金雀,脸色微变。
宛初也不客气,让丹珠拂净了椅子,不等凌贤妃开口便自个儿坐下,说道:“想着妹妹禁足在这一处出不去,可怜见的,过来看看,陪妹妹说说话。怎么?妹妹不欢迎本宫?”她回头唤了唤丹珠。丹珠奉上一个锦盒,二尺见方。“前儿给太后娘娘置办贺礼的时候,在汉广宫的库里找到了这个。本宫见它怪精巧的,就拿来给妹妹解解闷罢。”
凌贤妃低笑一下,做了个手势。侍女上前接过锦盒,在她面前打开。只见墨蓝色的锁子锦里躺着一只别致的铜雀钟,仅巴掌大。钟盘边缘镂着繁复的花纹,雀嘴里还衔一枝小小的八角琉璃灯。凌妃见了赞道:“姐姐倒是舍得。”
宛初不在意地笑道:“小玩意罢了。本宫还怕它入不了妹妹的眼呢。平日里圣上赏了给妹妹的不比它矜贵得多?就连丹珠都还这么说着呢。”见着凌贤妃的脸色有些发白,又道:“本宫也就想着古人说的那‘礼轻情意重’几个字,这才厚着脸皮将它拿了来。”她端起侍女刚奉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叹道:“想不到妹妹这里,大冬天的还藏着这样的好茶。”
凌贤妃笑道:“这是藏了些年的普洱,不是什么娇嫩的茶,越陈越香。也不拘什么时候喝。明春才能换上新茶,天冷了,也就尝尝这个。”
宛初摇摇头:“妹妹还嫌?你这普洱,只怕比明前那会子上的新茶还要好些。怪道妹妹整日拘在这小地方里却不见有什么怨声气,原来有这么些好东西。换本宫,本宫也愿了。”
这话说得温和,却是绵里藏着针。宛初看着凌妃的双眼。如果不记错的话,当初太后娘娘说她“骄逸奢侈,尽日顾一己之私而罔治下”,是要她“素服反省”的。饮食摆设要如何太后虽然没说什么,可要是太过了,必然要犯忌讳。
凌贤妃陪着笑说:“瞧姐姐这说的什么话。妹妹在这里思过,姐姐倒说得跟我在这里享福似的。安美人原是我宫里的人,先前犯了事,是我这做主位的治下不力,该教太后娘娘罚我。妹妹我哪能有什么怨声气?倒是如今那安美人成了这样,妹妹我心里可不好受。哪儿还有那闲心思去玩乐呢?”
宛初轻轻叹了口气,道:“好端端的一大一小,说没就没了。安美人的事,谁都不好受。这最伤心的,该是圣上跟太后娘娘了。”见凌贤妃点了点头。宛初又道:“好在离妹妹开禁的时候也不远了。算算还赶得上太后娘娘的大日子。妹妹可得好好准备。”
“那是自然,不劳姐姐费心。”凌贤妃正色道。
大宁太祖惜民,攻入云京后不像前代的帝王那样焚宫重建。大宁皇宫袭了前朝的殿阁,只将宣人的宫室按了依州人的规矩略加改建,又将各宫的靡丽宫名换了些清雅的。自文宗将九嫔辟为女官品阶以来,后宫算比从前清静许多。前宫的太和门广场本为外臣觐见、大典大礼之所,后来迁进了内务府诸司,从太和门城楼延伸出去,方方正正兜出一个庄重华丽的司礼大广场。逢节庆之日,帝后多会携众在此行亲民之举。
太后千秋将近,如今这里又是张灯结彩。
刚下过雪,新刷过的朱红色宫墙在雪地显得分外鲜艳。明黄的琉璃瓦积了雪,在青色的天空下熠熠生光。几个内监正在扫雪,内务府的司礼陪了礼部的人看着,四处指点。
城楼上站出来一个女子,披一件灰鼠斗篷,笼着暖袖。长长的朱雀街被一对高大的华表划成两半,一半属于皇城,一半属于平民。也唯节庆之时,平民百姓方能越过华表,经宫前朱雀大道两侧的九部衙门,进入这另一半世界。从城楼上看,偌大个司礼广场就是一方洁净的雪地,白里点几粒芥子大小的人。
“大人!”身后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
她转过头去。一个青裙宫女匆匆走来,向她行礼。女子略欠了欠身,算是回礼。
“修容大人!”青裙宫女埋怨道,“原来您在这里,让奴婢好找!”
苏若笑了笑,问:“何事?”
“长乐宫传人呢。大人,您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到这里来?又不是不得出朝华门一步的内廷宫妃。”苏若好笑道,“再说,今天我又不当值。”
宫女跺跺脚道:“大人!您就快点吧。长乐宫那边可还等着呢!”
甬道很长,苏若想着正好借此机会问问是什么事情。
“您到了便知道。哲玛姑姑正气着呢。”
皇太后是个温和的人,连带着她身边的哲玛也是个稳重的,少有生气的时候。苏若皱了皱眉,忙追问下去。
“怎么回事?你好歹说一点。”
“我可不是太清楚。总之,那边正找您就是了。您走快点。”苏若闻言,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生怕是自己什么时候行差踏错,卷进了些什么事情。从前父亲曾告诫过她宫中不比青州的战场逊色,她入宫以来也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因向来是长乐宫女官,每日里也就帮着理一下太后的佛经和太妃们的琐事,苏若在宫里头这两年来倒也算波澜不惊。中秋时太后封赏众人,她才从典书尚仪升了修容。正想着,一抬头见那领路的宫女越走越快,竟走的有些远了,便复低了头急脚跟着。
苏若从侧面的小门进了殿。太后身边的哲玛正一脸怒容,旁边跪了一个秉笔尚仪。桌上铺了张帕子,该是匆忙里暂且用来遮住墨迹的。但那妆花绒桌布边上染的一大片还是没法遮掩。桌布角滴着墨,两个小宫女正仔细地收拾着。哲玛抬头见是她,唤道:“姑娘,你可来了,快过来。”
“怎么回事?”苏若皱了皱眉头问道。
那秉笔尚仪低声道:“回修容大人的话,是下官打翻了墨砚,弄污了……弄污了太后娘娘的东西。”
“这个,”哲玛将手中一个红绫本子递给她,道:“千秋宴的名单,娘娘亲自拟的,就等着送到圣上和淑妃娘娘那儿去了,却被这丫头弄成这样。”苏若接过来,发现封皮的红绫已经染成了黑色,翻开一看,大半的文字已经被墨水污得看不清晰。
“娘娘急着用呢。这里的除了你,再没有人能把它恢复原状。”苏若闻言,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她爽利地应道:“哲玛姑姑,交给我好了。”
早有宫女捧了手帕来。苏若取过一条轻轻印去绢布上未干的墨迹,凑在灯下,眯眼辨认起那些文字来。
哲玛道:“劳烦姑娘了,亏得你还在宫里。太后娘娘急着用呢。”
苏若笑着点了点头。哲玛随其退了出去。
室内温热,苏若放下笔,揉揉太阳穴,若有所思。门外的冷风吹起一点帘子,熏笼的暖热一下子被冲开。进来的宫女怯怯地唤道:“大人?修容大人?”
苏若回过神来,问:“怎么了?”
宫女指指桌上墨污的红绫本:“这个,要奴婢收了吗?”说着,又指指那方遮住墨渍的帕子。
苏若略带歉意地笑笑,合上手中刚刚誊录好的名单:“我自己收可以了。”
“我来吧。”一个藏青色裙袍的女孩咬着下唇说。苏若认出她就是方才的秉笔尚仪。“下官笨手笨脚的,给苏修容添麻烦了。”
苏若温和地道:“小事而已——你叫什么?”
秉笔尚仪退开一步行了个见礼:“赵瑛见过修容大人。”
“赵尚仪是么?”苏若道,“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做事好了。”说罢便拿起誊录好的东西,往皇太后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