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挥毫一气呵成,画完,轻声一叹,搁笔离开,再也不望那画中美人一眼。
此时她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喜似忧,眼睛也带了几分迷离,踉踉跄跄往门外走,似乎在逃避什么但却无力避开……她无意识跨出厅堂门槛的时候还几乎绊了一跤,幸亏宁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
但云雪这样的表情还是吓坏了她,她一叠声地急问道:“姑娘,奶奶,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紫嫣也被云雪的举止吓了一跳:“弟妹,你,没事吧?”
云雪稳住身形,定眼看她,展现在她眼前的这张面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赏心悦目,她看她的眼神里分明也写着担心,还有讶异。哦,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丝嘲讽,她那样不动声色,当然不会表露出来,所以,她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嫂嫂,对不起,让你见笑了,本想给嫂嫂您好好画画的,奈何妹妹我画技拙劣,拿不出手……”还是要说抱歉的话的,还是要告诉她自己已经尽力了的,好也罢,坏也罢,原本这一切都与她无关的。
可是,为何她还是有几分惆怅?
“哎呀,妹妹,你在说什么呀?把我弄糊涂了——”紫嫣哑然失笑,一把拉住她的手,“妹妹,你难道画完了都不再看的?若是这样的画也叫拙劣,那大周朝的那些画师都该回家种田去了——”
“种田?其实也不错的!”她轻声低语。
紫嫣叫叶儿把桌上的画拿来,叶儿飞快冲到八仙桌旁,揭了那画,小心翼翼捧给云雪看。云雪却将目光移开,口里道:“画就画了,有什么好看的?”
紫嫣轻笑:“我听说但凡是名家,名声越大,行为举止都是与人有些不同的。想不到妹妹你也有这样的……怪僻……哦,不是,是不同。看来我下次再请妹妹你作画时,可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省得你往外冲时我不知所措……”她想想云雪刚才的举动,不觉笑了起来。
云雪仿佛梦醒,她颇难为情地笑笑:“让嫂嫂见笑了,我只是突然觉得画得不好,负了嫂嫂所托,想赶快逃走罢了。”这话说得可就有些似真似假了,紫嫣忍不住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看看,你画的美人——我预备将这绢裱了,做成团扇,慢慢欣赏,我可舍不得用来当扇用呢,这可是妹妹千金难求的墨宝啊!”紫嫣一脸笑容。
云雪定眼再看那画中美人,微微一惊,画中美人此时却是一付似喜非喜的模样,梅花映照下,美人明眸里竟似有些许轻愁……风扬起,美人的身后,分明飘落了满地的落花……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刚才明明是欢喜神色,现在却是莫名忧伤……这画中人神态还会变的?云雪只觉匪夷所思,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一只手蓦然抚上她的背:“怎么啦,云雪?”
早有那宁儿上前,先是叫声“三爷”,然后将云雪作画的事情说了,末了,宁儿用肯定的口气说:“……奶奶只是作画而已,平时都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哪里不舒服了……”
云雪白了她一眼,哪有这样咒你家奶奶的?但也不好说明原因,只好顺着台阶下:“可能是昨晚受了些凉,你知道的,昨夜暴雨——你又没回来……”
青源脸上忧色立显,他一边用手去试云雪的额头,一边拥紧了她,对紫嫣歉意一笑:“大嫂,那我们先回去了——”随意扫了紫嫣手中的画一眼,“画得倒也不错,就是尺寸小了点,大嫂用来做什么?真是扇面?”
紫嫣一面叫叶儿小心收了画去,一面笑道:“三弟你说笑了,做扇面,我舍得吗?”她对他们挥手,“我就不送你们了——”
紫嫣扶着门框,看着二人相拥而去的身影,一时有些发呆。叶儿走过来,轻声道:“三爷还是那么疼三奶奶,真叫人羡慕啊!”
紫嫣下意识地接口:“是啊,还是那么疼她——”
叶儿安慰紫嫣:“大爷也疼奶奶您的——”
紫嫣回过神,用力弹了她额头一下:“你这小丫头说些什么呢,哪有那么多心思?”
叶儿抚着额头呼痛,一付委屈状:“奶奶,我哪里说错了嘛,我说的是真话啊!”
紫嫣看她认真,笑了:“是真话,可是你一个小丫头,哪里能辩什么真假——”
……回廊上,青源轻声问:“头疼不疼?哪里不舒服?我马上叫人去请大夫来——”
云雪被他搂得浑身不自在,一边轻轻挣开,一边笑道:“请什么大夫?我没事!”
“宁儿说的,你还说我昨晚不在……”他凑过来,低声问,“是不是昨晚想我了,才受了凉了?”
云雪被他说得脸红面热,一把将他推开:“你不说这些,我倒忘了,你说,你昨晚怎么不回家?”她做出一幅凶恶的样子,对他唬起了脸。
青源哈哈大笑,显得非常开心。他正要解释什么,回廊那边响起乔生急切的声音:“爷,成爷一个劲儿地问三奶奶来了没有呢?”
青源“哦”了一声,看向云雪:“我忘了告诉你,你大哥来了,等着见你!”
云雪脚步一缓:“我大哥?”
青源解释:“和我一起来的,非要来看看你——我大哥正陪着他喝茶!”
话未完,乔生身边出现了两个年青人,其中一个着云色衣衫的是乔青木,另一个着一袭宝蓝衣衫,配了一条银色腰带,年纪约摸二十二、三岁的样子,那男子远远地看见云雪,神色已显得极为激动,大声道:“妹妹,妹妹,是我!”一边疾步走了过来。
云雪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扬起头来,笑着看他走近——云雪的这位大哥长相儒雅,身材高大,宽宽的肩膀,俊眉大眼下,洋溢着温暖如春的笑容,他走过来,笑意越盛:“妹妹,看见你回来,大哥我真是高兴,真是高兴啊——”声音竟有几分哽咽。
云雪大为感动,轻轻应着他:“大哥!”
青源可不想看他俩伤感的场面,一把拉住尹业成的手:“大哥,今天我们只说高兴的事儿,好吧?我已叫人做好了酒菜,我们去喝酒——”
尹业成连连点头:“对,对,我们喝酒,我们只说高兴事……”
青源看向青木:“大哥,一起去吧——”
青木看向尹业成,后者对他点头,他再看向云雪,云雪可能是被他哥哥的突然到来而喜得手足无措,只对着业成傻傻地笑,由着青源拉着她的手——青木的目光就从她被握的手上缓缓地转到了她的脸上,内心忽地一紧,竟然感觉云雪欢快的笑声里,分明带有一丝看不见的沉重。
青木扬手:“我就不陪你了,我还有事,业成兄,让他俩好好陪陪你——”他作揖告辞,三人含笑看他大步离开。
三人来到跨院,丰盛的酒菜早已摆上了桌,可能是怕菜凉,桌上还摆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小火锅,香味四溢。三人坐下,银彩上前倒酒,云雪看向自己的酒杯,发现也是斟满了酒的,正想说什么,业成已笑道:“妹妹,你今天就别见外了,也陪大哥我喝上几杯吧!”
云雪想了想,欣然应了。
青源端起酒杯:“大哥,云雪回来,我本来应该早些带她回岳父家看看的,奈何这两天事情多了些,所以耽搁了,还望大哥和岳父不要见怪,这杯酒,当我陪罪!”说完一饮而尽。
业成也端起了酒杯:“妹夫休要自责,做大哥的,早点来府中看看自家妹妹,也是应该的。一直没来,也是我的不对!”也把一杯酒仰头干了。
二人一起握着空酒杯看着云雪,云雪莫明其妙:“你们喝就是了,我才不喝呢——”好吧,我承认我能喝一点点,但是也就只那么一点点——现在是什么情况哦,女人能喝酒吗?
“云雪怎么不能喝?喝个两三杯不成问题——”业成微笑。
“嗯,喝一点也就行了,没什么的——以前也喝过的——”青源附合。
云雪张大了嘴,什么?那是我吗?
……觥杯交错中,三人的兴致也越来越高……
“雪儿小时候啊,就是一书呆子,不是看书,就是画画……都不知道辛苦,不知道累的……”业成感慨的声音。
“怎么可能不累?我傻哦,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呀?”云雪不满的声音。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你要是画起画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几天几夜也不出来,画好了,也不管自己是否披头散发,就那样施施然走过大堂去睡觉,也不管家里有无客人,也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弄得父亲大人好紧张呀,生怕人笑他教女无方……”
“我也听人说过,云雪小时候学画十分用功,画起来不吃不喝……”青源生怕插不上嘴。
兄妹俩就用善意的眼光看他——
“我说错了吗?”
“你哪里有说错?”兄妹俩一起转头。
“大哥那时候好坏,知道我喜欢看你写字,总是不耐烦把我赶走或是气走——”酒意上头了吧,脑袋里竟浮现这些点点滴滴,云雪对自己说。
“我哪是赶你走啊!”业成不好意思地和她碰杯,“我那是怕你笑我字丑,其实你后来的字,已远远地超过我了,你知不知道,父亲当面训你不讲规矩,背地里却把你的字画送给朋友亲戚,只要一听大家夸你啊,他老人家就笑得像——”他微微笑。
“像什么?”云雪好奇。
他想了想,“就像一只狐狸!”大笑起来。
“喂,有你这样说父亲老人家的么?”云雪狠拍一下他的手。
业成躲开,云雪再拍……业成一边躲开妹妹无情的蹂躏,一边大笑,云雪也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兄妹俩立时笑成一团……一边的青源,早已在一边拍着桌子狂笑,全然没有了形象。
“……说真的,我家的雪儿啊,就是我家的骄傲啊,不说她长得美,不说她会弹一手好琴,写一手好字,单说她那文采,好画技,大周朝就没有一个女子能和她相比的,要不……要不,太子爷怎么也会说我家雪儿是‘卿本佳人,兰质蕙心’呢……”
……云雪模模糊糊地想,大哥一定是喝得太多了,不然怎么会说出如此糊涂的话来?你看,你看,青源的脸,已经乌云遮面,黑了半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