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平租来的房子位于市中心的一个公寓里,紧邻市政府,叫做朱雀路,是公共租界。上海照例有法租界、英租界,在那些租界里,实行法国、英国的法律,若是一个犯人在法租界犯了罪,潜逃到英租界去,那么,法租界要想去抓人,必须先向英租界的领事馆打报告,否则便会引起国际争端。而在公共租界,许多国家达成一致,构建社会秩序。越是繁华的地方越是安全。
林珊常觉得朱雀路应该在南京,又想起那次抢占火车去南京的经历,似乎在南京也有一条朱雀路,然而没想到,在上海却再次勾起了那时的回忆。
房子的装饰风格是欧式的,雕花的沙发,花朵繁复的壁纸,诉说着巴洛克的情调。照例跟青岛一样是一个套间,然而房租却贵出许多。青岛的房子已经卖掉了,在这乱世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在青岛,就连最气派的程公馆,不也曾经被日本人无偿“征用”了去?说是“征用”,实际上就是抢呀。陈海平把家当都能卖掉的就卖掉了。在上海,也是租房子,而没有想到买房,战争将至,人命都说不定朝不保夕,谁还在乎房子?
当晚,林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林珊不算恋旧的人,然而换个新地方之后,仍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索性披衣起床,到窗边看起上海的夜景来。朱雀路住宅居多,接近深夜,安静照例是安静的,然而却有不少人家都亮着灯,灯光从不同颜色的窗帘后面透出来,倒是别有一番不同风味。
林珊无端地想起了程沛云,在这个初来上海的夜里。她开始后悔,也许应该跟程沛云打声招呼再走,就这样匆匆告别了青岛。
林珊知道谢燕是程沛云的女朋友,本来因为陈海平和谢燕以前是夫妻的缘故,关系已经很复杂,林珊不想让故事更加复杂下去,于是她对陈海平隐瞒了她以前认识程沛云的真相。林珊和程沛云也只有在怡春楼里匆匆见过那一面。“也许程沛云已经不记得自己了!”林珊想,“也许是怕自己的出现会妨碍到他和谢燕的关系吧,他装作不认识我,这也是有可能的,可是我真该告诉他我曾经多么担心他……”林珊想。在这个花朵繁复的新家里,谢燕忍不住想起几年前的程公馆,在林珊的眼里,也是这么地富丽堂皇。林珊又想起那时自己的梦想,那时自己对共 产主义的信仰,不知怎么,现在却早已经把它掩埋在了心灵的最深处,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不经意间想起来,恍若隔世。假如不是程沛云的突然失踪,林珊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哪里,也许会和俞启威他们一起为革 命奋斗,现在也早就成为一个出色的革 命家了吧,也早就为共 产主义做过许多事情了吧。人生就像一条大路,路边停着许许多多公车,机缘巧合,你搭乘了这一辆,它便带你到这一处风景,而每一处风景都是不一样的,你回不去,一旦上车,你便再也无法回到起点了。
陈海平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起床,走到窗边,从后面抱着林珊:“在想什么?”他轻轻地问。
“想到了过去,我在想,到底命运是如何安排的,我们为什么会相遇,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这几年确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时候,我们都是不由自主的,在这一切表面现象的背后,一定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我们看不见它,它却就在那里,它推动着我们行动,我们的一切行动,都逃不过它的手掌心儿,而这双手,林珊,你知道是什么吗?”陈海平问。
“是什么?”林珊不解。
“这双手,它的名字叫——时代。谁都逃脱不了时代的局限,你,我,每一个当下的人,都在受它的摆布。”陈海平说道,“有时候,我们可能表面上好像可以摆脱它,可是,夜深人静时,就像现在这时候,它就会悄悄潜入你的意识,待你想明白了,你还是会乖乖地跟它走。”陈海平无不深情地对谢燕说。
“是啊,从我们的认识,到我们的相知、相许,一直到现在的频繁搬家,可不都是时代在作怪吗?”
“就是,如果你生活在唐代,你就过的是一种安稳太平,而又富足的生活,但是那个时候,你是进不了学堂的。如果你生活在清代,你早就被裹了小脚,依旧不能进学堂读书。你生活在民国,于是你就有可能进入大学、也有可能被大学开除,还可能加入轰轰烈烈的革 命潮流,会遇到各种革 命激进青年,也会遇到留洋回来的青年,就会因为各种不太平而被迫搬家……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这个时代。”
“革 命激进青年?”林珊笑道,“我哪有遇到过什么革 命激进青年?留洋归来的青年嘛,我倒是遇到过一个!”
“你在学校认识的青年们,可不都是革 命激进青年吗?还去南京政府请过愿,比我先进多啦!可惜一九一九年时,我们都还太小,请愿这一次,我也没能赶上。时代的风光全让你们这些时代青年占尽啦!”
“我这个时代青年,可是做了好一阵子留洋青年的全职主妇啊!”林珊戏谑。
“怎么?做主妇不甘心了?要重新回到时代洪流中去吗?”陈海平说笑道。
“真有此意!”林珊认真说道。
“不瞒你说,林珊,我这一次去东北,要先和组织接洽,至于后续我做什么工作,还要听组织的安排。”
“组织?什么组织?”林珊惊呼。
“哦……就是共 产党组织啊!”陈海平说,“本来,我想跟你好好谈这个问题,可是我们一直为别的事情烦恼,所以拖到现在才告诉你,我已经正式加入中国共 产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