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中,月轮难过得直想哭,不仅因为昨天见到文衡山,他却仿佛不认识自己的样子;而且因为今天晚上答应了校长明天一起喝咖啡,答应一个本可以毫不相干的人一起亲密地约会,而自己内心明明不愿意这么做,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吗?
林珊今晚也喝的比较尽兴,微醉中,她没有觉察到女儿的情绪。自从月轮答应在新星电影公司拍戏之后,为了避嫌,林珊把家搬到了法租界一个公寓中,每天接送天笑上学之外,就是去大学教书,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月轮偶尔想起过去的时光,想起在青岛的日子,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然而时间就像是一架飞驰的火车,就像从青岛开到上海的火车一样,即使你能够回到最初的地点,你也完全不是当初的你了。月轮常想:如果当初没有来上海,如果爸爸没有去前线,如果妈妈不会像现在一般做地下工作,我们一家,能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
她带着这样的疑问,去演电影,去参加酒会,去学着交际,去和校长约会。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下午的戏,月轮总也演不好,一遍又一遍,导演都不满意,一直加班到日落,六点下班的时间已过,好不容易让导演勉强满意了。月轮很害怕走出电影公司的门去,因为如果没有意外,公司门口会停着一辆车,等着接月轮。
“去国际饭店。”校长对司机说,一派大男人的作风,忽然转过来问月轮道:“去国际饭店,可以吗?”
月轮看见校长整齐的衣服、头发,干干净净的脸,有些沧桑,满是韵味,月轮点头,没有说话,心里想到:“这是一个有家室的人。”
国际饭店在南京西路,上海最高的建筑,据说也是远东第一高楼。既然校长说去,月轮便只管去,别的不管。她想起今天拍戏的经历便细细地说给校长听,校长很耐心地听她说话。车窗外昏黄的路灯已经点亮,流溢成一带星光。
校长在餐厅订好了位子,这一点倒不像上海男人对女士的百依百顺的样子。
钢琴声悠悠像泉水流淌一般使人心情舒畅。
“月轮,你就像一颗天然的美玉,假以时日,一定会让人惊艳的。”校长说道。
“您真会说笑,校长。”月轮说道,她得了“宴会恐惧症”,似乎一到这样的场合,她除了低头猛喝饮料之外,再也不会有其他的举动,这一点倒是很让校长喜欢。
“以后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不用叫我校长,叫我直树。”校长说。
“直树……”月轮轻轻念出声来,“听起来像是日本人的名字!”
“不是‘像’日本人的名字,事实上,这就是一个地道的日本人的名字。”眼前的直树看着月轮说。
“那你姓什么呢,直树?你是日本人吗?”月轮问道。
“是的,我是日本人,我姓横山。”直树说。
校长是日本人在月轮的意料之内,但是校长居然姓“衡山”让月轮不得不走神了:“校长你是姓衡山吗?”月轮问道。
“是的,姓横山。”校长说,“我知道有很多中国人对日本人怀有偏见,但是民族是改变不了的,我生来带有大和民族的血统,这一点想瞒也瞒不住,所以不妨大大方方地跟你讲出来。”校长说。
“我是没有偏见的。况且我也不懂政治。”月轮说着,但是心里已经怀着无限的愤慨了,她忍着情绪,在电影公司里学习的表演实在是帮了她很多忙,她想要知道更多,“但是,校长,你的上海话说得这么好……恐怕你出去说你是日本人,没有人会相信你呢!”
“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来到了上海,我是在上海长大的,上海话当然不在话下了。”校长说着。
月轮冲着校长竖大拇指:“怪不得学校要开设日语课程呢,原来校长是借手中的权利来弘扬你们民族文化来了。”月轮开校长的玩笑。
校长一点都不介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月轮,你不懂政治。纵观中国的历史,真正称得上中国的,只是唐朝一个朝代而已,到了后来的宋元明清包括现在,都不能称得上是‘中国’,大唐的精髓和气派早就已经消失殆尽,谈何‘中国’呢?我们大和民族虽然不在中国大陆,但是既然外族可以入主中原、称霸中国,大和民族为什么不能呢?只有大和民族可以肩负起恢复‘中国’的重任啊!然而无奈却有很多人并不理解!”
校长的言论听得月轮心惊肉跳,她掩饰不住自己的吃惊和巨大的想要反驳的冲动:“校长,原来政治还有这么多的学问!真是有意思极了!”
校长笑了起来,话锋忽然一转,说道:“今晚我们是出来享用晚餐的,快别说这些劳神费思的话了,女孩子还是远离政治比较好。我们说一些轻松的话题……”校长把话题岔开。
侍者托来两杯鸡尾酒,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校长举杯,月轮正发憷,她不想喝醉,却听见邻桌有人高声吵嚷起来:“文老板,生意能够这么做吗?这难道不是坑爹吗?!”声音如此之大,人人侧目。月轮也回头看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文衡山!他的对面隔着桌子站着一个朋友,正高声表达他的不满。马上就过来两个穿着整齐的保安,然而仍然有高声叫嚷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月轮趁机说道:“衡山,我们还是走吧,在这样的地方吃饭,实在是很扫兴。请你送我回家好吗?”
校长也没有预料到在这么高档的餐厅吃饭的居然有这么说话不得体的人,他无奈只得答应月轮,两个人从饭店出来,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