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林珊的脸上看不到笑容,正是夏天,可是她的脸上却像结了一层霜,她的眼神中也是大雾弥漫,没有人能够打开她的心结、走进她的心灵,她的心像一株含羞草,叶片紧紧地闭着,你越想走进它闭合得越紧。她只有一个人到海边去,到山上去。局势很乱了,到处人心惶惶,林珊也不走远,就到劈柴院附近的小山上。
青岛的夏秋之交,阳光明媚到晃眼的程度,到了人们需要穿长袖衫的时候。林珊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走过劈柴院的小巷子。劈柴院的老宅子的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密密层层,有的把整个房子都包裹起来。满眼的绿,还没有到叶片转黄的时候,那些夏秋之交的浓绿,正经历着凋零之前最盛大的灿烂,灿烂之后,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林珊已经看到衰败的迹象了,那些浓绿的叶片的茎,正变得细长而脆弱,一阵风吹来,摇晃的叶子分明已经露出了纤弱的样子。
她沿着山路一路走上去,树叶也越来越黄了,椴树、枫树都露出黄黄红红的叶,然而走到山顶,松树却露出了暗绿色。林珊想起捉蚂蚱的事,她看看脚下,山坡上的草非常短,哪里有蚂蚱的藏身之处?
林珊来到山顶,山不高,然而俯瞰脚下,却也可以一览青岛的全貌了。山下的沙滩碧海、红瓦绿树一下子尽收眼底。林珊感觉陌生,这曾经是最熟悉的风景啊!心底的痛又涌上来,眼泪也汹涌起来:这样的丢掉生命,到底值不值得?!她一遍一遍问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答案,谁都无法告诉她答案。谁能说得出,假如林珊没有念大学、假如林珊没有认识程沛云、假如林珊没有认识俞启威、假如日本没有侵略中国,那么,林珊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有些记忆之所以让人难忘,全在于它的没有假设和不可复制。
云,依然大朵大朵的涌上来,远处是碧波万里的海水,头顶是湛蓝的天,云堆在那里,说不定一阵风吹过来,便散了,可是今天没有风。天凉的时候,人会变得敏感多愁,这些云,究竟哪一朵是去年见过的?
林珊看见一只小松鼠,是的,小到只有人的手掌一般大小,它在不远处的松树底下跳来跳去寻找松子,时而停止跳动,侧起耳朵来警觉地听一听,确认没有危险便再前进几步。林珊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然而短暂的忘却之后,汹涌的记忆又重回脑海,留下的是痛彻心扉却无法释怀。
林珊又回到林记小吃铺帮忙了。她高挑的身材、冷峻清秀的脸庞与灰扑扑的林记小吃铺不十分协调。
林记小吃铺的生意是每况愈下了,时局越来越动荡,大街小巷似乎都人心惶惶了,战争的阴霾已经笼罩在人们头顶,已经有人外出避难了,海边的别墅似乎也都人去楼空了。
在青岛开工的建筑越来越少,来林珊家吃饭的人也少得可怜,终至于没有了。林珊弟弟也失业在家。
林珊爸爸也因为体力的缘故,火车站里的活路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一日,林珊爸爸终于没有去上工。原来,胶济铁路周围的农民们把铁路封了。治安维持会不准农民们在铁路沿线种玉米、高粱,只准种地瓜等短茎杆的食物,农民们就造反了。林珊爸爸不能上工,小吃铺里的生意又不好,林珊家里的生活越来越拮据了。
林珊妈妈决定要暂时搬家了。她联系了一个老家的亲戚,托他在诸城买了一块地,又托人打听给林珊找了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她决定举家搬到诸城去,就算不为了生计,也要离开青岛避一避风头了。日本人都侵占了东北,会放过青岛么?
她把所有的贵重物品都打包,又变卖了一些家具,把房子托付给邻居代为照看,她决定举家出去避难了。林珊因为没法回到学校的缘故,又暂时和俞启威等同学失去了联系,也决定到诸城去。自从那次大病痊愈,她的价值观似乎一下子改变了,她决定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比如教书育人。
秋天已经到来了,林珊看着院子里变黄的树叶,抬头看看天上的浮云,想着诸城有一大帮孩子,就像一片片纯洁的浮云,又像一张张纯洁的白纸,等待着自己去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