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中县隶属汉中郡管辖,坐卧到群山环伺之间。县令的治所则处於一条十数丈长的石板道旁,左右相邻着几间简陋的屋子。
这刻天色仍暗,到处关门闭户,整座县城仿佛死域般的寂静。然而不知何时,浓浓的白雾从四面八方吹入褒中,漫过城里数不尽的陋舍跟数百条冷清的石板道。即便县令治所门前的那两座深红色的石狮子,在这片朦胧的雾色里亦变得模糊不清。
魏伯阳透过浓雾,看着县府门旁贴着的大红告示,道:“昨夜那个悟天和尚提到的分明是八万赏钱,怎么这道告示上写的却是十六万?”
“有什么奇怪。如果昨夜的驱魔之战没有成功,没准儿这赏银还得上涨呢。”小思思不假思索,道,“说到底,谁会愿意跟一群凶狠食人的恶灵比邻而居。”
魏伯阳笑道:“此言倒也有理。哈!看来褒地只是表面贫困,否则此地的县令,哪会有这么多的赏钱。”随手撕下告示,安步到闭合的县府门前,拂袖荡到铁门上,引来响亮震耳的脆声。
“吱呀”
漆黑的府门往内移开条缝,露出一位年轻瘦弱的兵卒,睡眼惺松地往魏伯阳看一眼,道:“你是谁呀?要喊冤告状等天亮后再来吧。”懒洋洋打个哈欠,立即又要合上铁门。
“别急。”魏伯阳微微一笑,将告示塞入他怀里,道:“烦请告诉你们大人,有人取赏钱来了。”
年轻兵卒面色微怔,瞟眼怀里的告示后,立即变得恭敬起来,道:“是是。公子请稍后,小的立即去禀告大人。”深吸口气,小跑也似奔往内堂。
片刻不到,年轻兵卒重新来到魏伯阳跟前,恭声道:“大人请仙长进去。”
府门后其实并不广阔,挨近大铁门处是十数丈左右的小院落。
院落里落叶纷纷,尽头处有一间布置典雅的厅堂。厅堂的朱漆大门往外敞开,使人能看到堂内摆放的一张古铜色的圆桌,看见苍背向门、盘膝坐到桌旁的一位年逾花甲的官服老者。
年轻士卒将魏伯阳领进厅堂,加快步伐来到官服老者近旁,低声道:“大人…”
老者身躯微震,转身端祥着魏伯阳,正容道:“老朽便是此地的县令陈天放。公子既然来取本府赏钱,想必是解决了袭扰敝县数日的大事?”
魏伯阳道:“如果没有解决,魏某还来取什么赏钱。”
陈天放神色动容,道:“魏侠士所言非虚?”
魏伯阳莞尔笑道:“陈大人看我像是说笑吗?”
陈天放神色微怔,瞬即露出欢喜的表情,道:“好好…真是太好了。”欣喜地看往侍立身旁的年轻士卒,道:“小蒋,快将郡丞大人请来。”
年轻士卒应了一声,便即转身步出厅堂。
“魏侠士请坐。”陈天放打个哈欠,略有些歉色,叹道:“唉。最近因为有妖魅不断袭扰邻近敝县的数条山道,陈某真是有很久没能安睡了。”
魏伯阳笑道:“如今妖孽既灭,陈大人自应放心睡个好觉。”
陈天放端起桌面的茶盏,欣喜笑道:“如非刺史大人明午便会到敝县巡视,我倒情愿偷懒大睡它三天三夜。”
魏伯阳心神微愣,暗想:“原来是益州刺史要巡视你的政绩,难怪你急匆匆地提高了驱魔的赏格,敢情是怕刺史大人在半途中给妖怪捉去吃掉,会令你官帽不保吧。”
陈天放饮过茶水,将茶盏轻放回桌面,再踌躇了片刻,颇有些难以启齿,道:“这个…不知魏侠士能否证明,近日来袭扰敝县的妖魅确已伏诛?”
魏伯阳闻言微怔,即刻摸出怀里的小布袋,顺手放到桌面,道:“大人想看的妖魅,便囚禁在此袋之内。”说话间,解开袋口的红绳,探手将封入袋内的小花蛇拎了出来。
“这个…”陈天放凝神端看片刻,难以置信,道,“难道这条小蛇便是魏侠士捉来的妖孽?”
魏伯阳微笑道:“这条妖蛇凶残惊人,目前只是给魏某以道法圈住,难以恢复真身。否则,大人准不会以为它仅是一条小蛇。”稍顿了顿,发现陈天放仍然满脸悬疑不定的表情,又道:“要否我撤去禁制,令这妖蛇恢复原形,好给大人验明正身?”
陈天放微怔道:“不用,不用…嘿。敝官当然相信魏侠士所言。”
“为什么不用?本姑娘倒觉得此举很有必要。”
厅堂外,徐徐传入一把清晰悦耳的女子声音。
片刻后,一位年届双十的蓝衣女子绕过院落,轻步行进堂内。
魏伯阳随意看了眼这位不请自入的宾客,只见她有着挺直的笔梁,白里透红的脸颊跟红润而薄的嘴唇,长睫毛下的一对黑瞳,闪动着智慧狡黠的目光。
陈天放缓缓起身,不悦地盯着眼前女子,沉声道:“此处乃本县治所。不知姑娘何许人也,怎敢未经通传便擅自进入。”
“哈。陈兄千万不要生气,韩姑娘是本官领进来的。”
厅堂外的院落里,响过爽朗的大笑声。不片刻,便有位高胖的中年大汉,兴匆匆地迈入堂内。
陈天放脸色微变,目光投往这位满脸疙瘩的中年汉子,瞬即换作堆脸的笑容,道:“原来是华大人到了。”欣喜地迎上前,又道:“下官刚还遣人去寻你呢?”
华远昌朗声笑道:“本官便是听闻大人有事相找,才急匆匆赶来的。”指往数步前的蓝衣女子,道:“这位韩姑娘单名‘蓉’字,乃是本官好友韩大将军的爱女。希望陈兄看在本官的面上,千万不要与她见外。”
陈天放谦虚笑道:“岂敢岂敢…”心中却想:“她既然是你华大人的亲朋好友。陈某只是微末小吏,又岂敢不跟她见外。”
韩蓉“噗哧”一笑,道:“县令大人虽然嘴里岂敢,这会儿心里却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呢。”目光移往魏伯阳身上,又道:“如今天底下擅长招摇,骗吃骗喝的假道多如牛毛。陈大人稍有放松警惕,只怕很容易便给人随便拎条小蛇来糊弄。”
陈天放微怔道:“韩姑娘的意思…是要魏侠士当众将蛇妖恢复原形?”
韩蓉冷笑道:“如今什么玩意儿,都会给人说成妖怪。我看大人没这么容易给人瞒骗到吧。”
陈天放干笑数声,道:“姑娘的想法倒是不错,只是…”稍顿了顿,颇有些为难,道:“只是此地乃县府重处,如果蛇妖到时不受控制…”
韩蓉不屑地往魏伯阳看一眼,哂道:“怕什么?这位魏少侠既然能擒获此妖一次,自然也有本领再擒一次才对。”
陈天放看看魏伯阳,再看看华远昌,迟疑道:“这个…大人…”
“陈兄只管照蓉儿的意思办吧。”华远昌豪气地摆摆手,笑道:“本官也很想瞧瞧扰乱贵县的妖魔鬼怪,到底生得何般模样?”
小思思蹲到魏伯阳肩头,听见堂内三人唱唱和和,言下之意倒好像魏伯阳真成了骗吃骗喝的假道,不禁“咯咯”笑起来,道:“嘻。道士,你兴冲冲赶来报信,人家好像不怎么待见你呢。要不我们趁早离开,省得你的一片好意,反给人家看成是骗吃骗喝的来了。”
魏伯阳立即以传心妙术,回应道:“笑话。好不容易来一趟,哪能给人说两句便走。”再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蓝衣女子,只觉她精神内敛,丹田处光华隐现,分明也修习过很久的玄门法术,不禁微感诧异,心道:“虽然蛇妖的元神受到重创,使它的妖气大减,不过却非是消失殆尽。看来这丫头虽然久修道术,识正辨魔的本事却差劲得很。”
“怎么样?”韩蓉交手环胸,不屑地地看着魏伯阳,哂笑道,“如果你只会些些雕虫小计的障眼法,最好便趁早离去。”
魏伯阳理也不理她,直盯着陈天放,道:“陈大人怎么说?”
陈天放干笑两声,道:“如果能瞧瞧妖魔生得何般模样…嘿。这样自然是最好。”
魏伯阳知道经韩蓉这么一闹,这么贪生怕死的县令大人,此刻多半也以为他是来骗吃喝的假道,不觉低叹口气,道:“好吧。人皆有好奇之心,大人想要亲自看看,倒也没什么关系。”说话间,缓步踱到堂外的院落里。
“蛇妖体形巨大,即使大人在屋内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魏伯阳拎着病气恹恹的花蛇来到院落中间,转身看往跟步到门槛处的陈天放,笑道,“举凡阴秽妖物,拥有的戾气也必然极深。大人如果仍想身体康态,最好离它们一些。”
陈天放脸色微变,显然给他的此番言语震住了,心里不免犹豫起来。然而当着华远昌跟韩蓉的面,偏又有些不好退缩。
魏伯阳不再多言,先将锁住妖蛇元神的金轮丹气撤除,再“啪!”地一声,将它扔到身旁的空地上。
小花蛇仅仅剧烈抖动数下身子,即刻便像充气布囊似的膨胀起来,扁平凶恶的蛇头重新变作诡异到极点的人头。男女各半的面容露出痛苦万分的表情,发出低低的呻吟。一对腥红的蛇睛却瞪得很大,直向外透出凶狠的寒光。
陈天放失态地叫起来,道:“够了。已经够了…魏侠士,不要再变了…”
这一刻,这位年老县令的干瘦老脸不断抽搐着,腿脚缩拢来靠住敞开的房门直发颤。
“够什么够!当然要继续变下去。”韩蓉从他身后挤出来,兴奋地冲到堂门外的石阶前,叫道,“我都没有见过妖怪到底是什么样儿呢?”
花蛇最终完全膨胀起来,再次变回七、八丈长的人面蛇妖,拥有两面人脸的圆脑袋脱力般低垂到地,不断发出难以分辨的低沉嘶吼。
“呀?这是什么妖怪。”韩蓉目注着咫尺之外的人面妖蛇,迷人的脸颊透出大感兴趣的表情,轻步再往前靠近些,低声嘀咕,道:“为何师父都没有提到,原来天下会有这般古怪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