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大军驻军的地方，此时却是一片明月中天的皓皓景象。
皎洁的月色就像满地流淌的银水，光可鉴人。
营帐边一片安静，似乎没有什么人，除了巡夜的几个官兵手持长枪，不住地四处晃荡，看看有没有来犯的敌人。军营帐篷之中也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然而外面毕竟还有几点火光闪烁。
婆娑的树影，枝枝杈杈。掩映在地面上的斑点此时也变得温柔内向，一改狰狞的面目。
离军营两三里的地方，有一个人影，踟躇彷徨，优柔寡断。这人，便是公孙晔。
今夜，他确实睡不着觉，也不仅仅是担心四城城主的事情，在他的心里，还有别的事吧。
只见他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面上显出一种难以言明的表情，也许是嘲笑自己，又好像有什么开心事，一时间也不确定自己是开心还是忧愁。
月光之下，他的身影很高大，甚至更加伟岸英俊，白皙的皮肤衬着月光的银白色简直就是天人。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他身后传来，这细碎的脚步声像踩在软软的缎子上，清晰可闻却又让人浮想联翩。
公孙晔一时也陶醉在这种击节叹赏的脚步声中，思绪缭绕如柳絮一般。
直到脚步声走近之后，公孙晔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不禁微微苦笑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有些想入非非。
身后整齐的脚步声被一声悦耳的问候声打断：“公孙公子可有什么烦心事么？”
这声音就像黄鹂的清越脆鸣，公孙晔不由得转过身去，看着那个如同仙子一般的女子——嫁衣。此时留在这里的女子，除了嫁衣以外也没有别人。
还不等公孙晔开口说话，嫁衣便又问道：“公子可是为京城之围忧劳吗？”
公孙晔还待说些什么，突然之间想到这也确实是一个原因，却不再分辩，也就是承认了忧心忡忡的原因便是担心京城的安危。
嫁衣看了他一眼，道：“公孙公子未免多虑，四大城主绝非浪得虚名，再加上画舫公子的鼎力相助，对付京城那些人已是绰绰有余，要我说，只怕这时他们已经进城护驾了。公孙公子倒不必如此庸人自扰。”
虽然她说自己是庸人自扰暗含一些讽刺，可是在他听来，竟没有一点忤逆的味道。这声音，让人从心底里感到舒服，甚至可以说堪比绝世名曲，如同和谐的古筝齐奏，又仿佛滔滔江水倾泻而过的万丈气势。
“嫁衣姑娘，京城之围确实是我担心的原因之一，京城的情势其实并不乐观，我们都清楚敌人既然做了这么多铺垫也就是要一蹴而就。他们当然也知道如果一击不中便成为败寇，这个道理嫁衣姑娘不会不知道吧。既然是想一举成功，他们当然也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想必他们也是抱定必死的决心才来赌这一局，所以京城的事情并非轻而易举便可以尘埃落定。当然我也并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四大城主的实力我也知道，所以我并不担心他们打不过的问题。”
“那你担心什么？”嫁衣问道。
“我担心的是如果敌人先发制人，擒了太子挟太子以令援军，到那时候情况便变得复杂了。如果他们不能及时解救太子，反被敌人占得先机除掉太子不说，我们的援军也孤立无援，只能自求生存。说不定便要全军覆灭，即使他们武艺再高也难以抵挡数万大军的攻击，那一万轻骑军只怕也是有去无回。”
“你倒想得透彻，我还没有想到。”嫁衣轻轻一笑，对着此时正愁眉苦脸的公孙晔轻轻地谦虚道。
不过公孙晔也喜欢她这样装傻充愣，男人那点面子，他还是难以轻易放下。
“只是到那时候，我们还有必要打仗吗？”公孙晔思忖了半晌，终于脱口而出，然而说出口之后才发现空气之中突然有一股凛冽的寒冷，此时正好刮过一阵微风，也许是这风将周围的空气变得冰冷吧。
是啊，那时候他们还要再打仗吗？他们到底为谁打仗？自古以来，兵戈四起，江湖之上便是血雨腥风，再也不得安宁。有人趁着这样的机会扬名立万，妄图名垂青史，建立功勋伟业，而有人却趁此机会大搞破坏，肆意屠杀百姓获得心理上的满足，也许他们的丰功伟绩便都建立在百姓的痛不欲生和生灵涂炭之上吧。这些说话说得天花乱坠的人又有几人真心为民请命？也许每一个妄图发动一场战争的帝王诸侯刚开始都宣称自己是人民的代表，推翻压迫阶级的苛捐杂税，然而又有几人能够从一而终真正做到替百姓着想呢？
想到这里，他们俩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王侯将相加官进爵，封侯拜相，风光无限，更兼他们手握生杀大权，便肆意妄为，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开疆拓土，荼毒生灵。而愚昧的百姓看清他们的本质之后，又想着遇到另外一个能带领他们走出这水生火热生活的英才，如此的帝王循环，如此的百姓循环，也许百姓们就是贱命一条，然而从那些官员们口中说出的却永远是那冠冕堂皇的自欺欺人的言辞。
想到这里，他们心中更是一凛，甚至眼眶之中有一些湿润。
公孙晔叹息一声，道：“那时候即使我们打了胜仗，也要埋骨他乡，尸骨无存吧。”
嫁衣听完公孙晔的一番言语之后，也变得闷闷不乐。
公孙晔岔开话题：“嫁衣姑娘可有什么打算？”说着这违心的话，公孙晔也觉得好笑，自己明明喜欢她却又要装得满不在乎。
“这个……我还没有打算……我想……打仗……完了之后再想想吧。”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慌乱。
公孙晔一笑而过，看着嫁衣：“既然如此，嫁衣姑娘暂时就待在军中吧。等这次战争结束时姑娘再作打算也不迟。”公孙晔的话如同三月的微风拂面，听上去柔软温和，就像三月的柳絮飘飞在冰冷的面颊之上，即使铜墙铁壁亦被融化。
嫁衣当然也陶醉在这温馨的话语中，只是她的心头微微一痛，这痛的感觉便随着血液进入了心脏，心也隐隐作痛，仿佛要喘不上气来。嫁衣的眼神忽然间变得涣散，心中茫然不知所措，这一句甜蜜的问候，却仿似一根尖针刺破了她的心脏，血开始缓缓流下，冒出来的是一片大红的颜色。
公孙晔看到她的异常，便又开始说道：“嫁衣姑娘不想知道我还在忧虑什么吗？”
嫁衣抬头看了他一眼，她也知道公孙晔故意给她台阶下，不知怎么地，嫁衣总觉得公孙晔对于自己的任何事情都一清二楚。他知道公孙晔喜欢自己，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然而每次看到她真诚的目光，嫁衣不自觉的感到一阵阵的愧疚和惊慌。而此时公孙晔总能及时解围，他善于察言观色，替自己打每一个圆场，想办法让自己从那种忧伤之中解脱出来。
便在此时，嫁衣也没有任何话要说，只是点了点头。
公孙晔看到嫁衣神情略微好转，便道：“我担心的另外一件事情便是有关沐春北的事情，这个沐春北藏头露尾，花样百出，估计并不容易对付。”
“哦？她很厉害吗？”嫁衣看着公孙晔，口中问道。
“此人精于权术谋略，武功又深不可测，实在让人如芒在背。虽说他前不久曾经受到陌路的重重一击，不过想来他已经恢复了九成有余，现在又手握大权，画舫虽然足智多谋，善文韬武略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的他也只不过是孤军奋战，我们又岂能靠着仅有的智慧去破敌呢？再加上画舫的巨大威胁，我们也不能轻易便放松警惕给敌人有机可趁。”
“你不放心画舫？”
“可以这么说吧，虽然他的态度倒也诚恳，然而久经沙场这点警惕心还是有的，特别是像他这样可以呼风唤雨的人，更因该加倍小心，战场之上多个心眼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是这样啊。看来你的计谋并不输于画舫公子和那个沐春北。”嫁衣调笑道。
公孙晔并没有生气，差不多？要说和沐春北相较自己确实在伯仲之间抑或技高一筹倒也说得过去，然而画舫的计谋之高就算是自己也不一定能与之匹敌。暂且不论别的，那位血鬼的出现便已让自己如五雷轰顶，心中蒙上一股惊惧。西域和朝廷的战争甫一开始，画舫便已经暗渡陈仓，设置棋局，京城之中竟然业已混入他的同党，更可悲的是他们都没有任何察觉。虽说京城之大无与伦比，要想查到谁是奸细不啻大海捞针，可是让敌人在眼皮之下活动自由却也极其让人生厌。公孙晔一想到京城的血鬼便有些心惊胆寒。要不是在目前的情形之下，画舫才将事情和盘托出，假如让敌人一直潜伏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天知道西域到底还有没有人潜伏在京城之中，尽管画舫自己承认再无别人，可是任谁也不会轻易相信。
“不知道画舫公子什么时候行动？”嫁衣似乎看出了公孙晔的惆怅，出言以劝。
“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就是最近两天之内，沐春北的耳目极其发达，画舫当然也清楚地知道夜长梦多。所以他肯定会选择及早动手，我们和沐春北之间将又有一场大战。”他说得慷慨激昂，声震五岳，意气风发。
“画舫公子邀请你了？”
公孙晔点了点头，眼神之中蓦然多了些许杀意，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之一便是沐春北，此人不除难解自己心头之恨。
“夜深了，你不休息吗？”公孙晔关切的问道。
“今晚的月色真的很好，我们就这样坐一会吧。”嫁衣说着，向旁边的小亭子走去。
公孙晔喜不自禁，这样的事情对自己来说也是求之不得何乐而不为。
他绾了綄长袖，跟了上去。在这样的战争之中也难得清静。
两人身后的月色便浓得如同雾气，将两人的身躯卷入其中，又或者像一幅丹青笔墨，有浓墨重彩的洒脱和不羁，倒也不乏清幽淡雅的妩媚与娇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