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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个背诵过<古田会议决议>的人

秋晨气清,天空蓝澈莹莹,透着宝石样的深湛灵眇。地平线一斜出光,小半天蓝很快成了白炽炽的,闪开了东方天地。地面上,大片田里暗茁茁的水稻开始在晨亮中扬出本来的绿,沐着淅爽气流,簌簌袅袅抒一派清雅的芸芸生机。

一个抗锹的瘦个儿青年从暗绿中冒出来,时而盘步跚跚,时而穿行跳跃。他灰白脸角蹭了泥抹,眼睛闪着寻游的童光,要不是一身红星领章军服,真似个勤早助家农活的学生。

陆现云,青稚的嘴角念着自己的名字,远望了天边煜彩的云朵、地平线上的霞裙,“云想衣裳花想容”,他溜出了一句唐诗,心抒开一丝风情。一低头,一身泥衣啊。

学校停课那几年,空荡荡的校园散飘着残断标语和斑驳碎片儿大字报……。部队征兵要些个学生,他一听说就报上名,小说中的英雄红军战士,都是这个年龄参的军呐。一米七个儿让征检干部满意了微笑,那二号军装逛在身上也不长呢。

青葱岁月在军营一开始,就是硬碰硬的沉重。灰尘呼呼的水泥沙子、厚盾的预制板、大石块角堆棱摞、红砖青瓦垛垛排排,每天要装它们上车再汗头土脸卸下来……没做过体力活儿又瘦草一样儿的他,怎么数这沉重阿:敦实的水泥五十公斤一袋,小细胳膊绷紧了几十倍才把它颤悠悠抱起来;红砖青瓦车车迭迭,迭迭了手指掌水泡血泡,锻成硬茧;大石块水泥板,要两人合作竭力搬抬,丝毫不得脱手。百密一疏在后来一个忽云忽日怪怪的假阴天,抬水泥预制板放下那一瞬,胳膊酸木知觉不灵,耳朵浑忽了搭档的口号,二百斤重量压了没有完全抽出的双手,疼痛昏天,要不是一块碎石垫挡,就不仅仅左中指甲成黑血块儿、右腕骨折了。施工营建后,全团重量级任务变成修理地球种水稻。插秧时节一到,人就都成了黑泥,每天弯腰弓背淤泥中十四五小时而不知道星星月亮怎么成了照耀他们休息的女神。绿苗覆盖黑泥和穿绿军衣抹去学生身是一样吗?

陆现云步子稳正了一些,靠近车炮场了,几排苫着斑驳黄旧篷布的三七高炮矗在一大块整实后的碱泥沙地上,木讷呆呆似尊尊泥塑;不远一侧的牵炮汽车,也目滞无光的和冬眠蛤蟆一样趴那儿。

侧后一百米,几座青石泥墙稻草苫顶的旧陋农乡大房是部队驻营。敲门一声“报告”,“进来”,顺应答他推开门,一抹长光亮斜进半暗大屋,屋内木板大通铺上,六七十双眼睛一下眯向过来——全连都堆在这儿听政治课呢:盘腿坐的、斜在迭正被子边的、依着墙的……。铺前小方桌后,坐凳子的瘦黄脸指导员朝他点下头,继续读手上捧的纸件。

连排干部都参加师集训班了,指导员光杆一个管着全连,硬硬的嗓子,从那迭看上去要念半天的纸件里挨个儿拽出字字句句,放音屋间,每一停顿翻页,纸的刺啦声就振抖一下清闷的空气。

陆现云稳稳神儿,细听一会儿,觉得灌进耳朵的语句很熟。一歪眼:和糊墙报纸上的评论差不多啊,咳,都学过多次了。思想自就拐了弯。

春天时认识了团直属队调来的副班长薛仲。暗白方脸的薛仲见他翻唐诗,便搭腔:“你的名字很诗

意啊,陆地现出云彩,名词夹动词,两个仄声字跟个阳平,很顺口的姓名。”

从未听过的新鲜话文绉绉袭来,他脸一热,忙从床边站起,两人肩膀将将相平。他又高了三公分。

“读诗,开发聪明呐,”二十一岁的暗白方脸藏笑地指指他膝盖:“看你的妙方。”

裤子最先磨烂的都是膝盖,那次去团修械所充电瓶,他看喷漆工调好的墨绿喷漆和裤子颜色差不多,灵机一动,把漆涂在膝盖头布面快要磨漏处。薄薄的布织纤维沾漆发了硬板,却相当结实耐磨,比补块布补丁强多了。

他正窘着傻笑,一本黄皱毛边的《唐宋名家词选》亮了眼睛。“喜欢吗?”是只大手托上的,递给他,一本惊喜。“好好看吧,云彩从地平线上现出、升起……。”薛仲五官端英,念念有词像戏台上诸葛武侯甩袖离下,留一道清奇。

涩薄纸页泛黄危危,他小心翼翼祯包了书皮。竖列的繁体字类同《唐诗三百首》,扣节律韵脚顺字读走,味出感觉来,没很久便读完一遍。

不过,连队布置背熟老三篇的任务,他才过了关,指导员又要求背诵《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这一篇可老长了,是红军早期,毛主席在福建古田,为红四军党代会写的决议。

“红军第四军的共产党内存在着各种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数十次的重复,脑子里灌满漾了。他搞不清为什么要背诵这么长的文章......红军不是单纯打仗的,要克服单纯军事观点,懂这道理就行了呗,干么要用劲儿背?他叹了一口,用手指捋捋细软的头发。

坐屋里政治学习,是不错的身体休息,可以去想自己喜欢的唐诗宋词什么的,就算背毛选文章,对他来说也无所谓,顶多脑子絮烦。可春天插秧大会战那会儿,毛骨悚寒啊。一到这儿,脑皮层就被秧田地里的黑黑绿绿覆盖了……

……黑昏昏中,刺耳的哨声穿透了沉睡,揉开眼糍模糊,窗外发白,屋里还黑乎乎的,一时人影头晃稀里哗啦的乱扑沓;他一动弹身子,腰胯骨裂开缝似的连了两条木棍腿一起疼,他咬牙用双手撑起散了架的躯干坐起来;疼又转移到右腕,折骨的位置开始反应内深针裂的痛,只好先用胳膊肘垫撑,挪转瘦长腿下地,待瘪脚丫触进冷湿瓦凉的胶鞋,再蹚几步去拿放在墙边丈量木架上的裤子,裤腿卷到膝盖那一叠糊满了半软半硬的泥,湿沉沉的,穿它,通过一道惊怵冰凉就同套上一片铁甲。迷里糊鲁到食堂把两碗高粱米填进肚子,便匆匆出发了。

晨星寥落,阴冷的风刷过倦涩的脸,冲开了困皱。跟队伍在硬泥土路上默默前进,泥地被雨冲后再经日晒,干裂的坑坑块块石棱一般,很容易崴脚。连队排头飘面红旗,像电影《保尔柯察金》里筑路队伍行进的情形。

仰看半边发白的星空,清润湿气撩起他点精神:“东方欲晓,硬道军行早。”他踢动块干土拉坷儿,“踏遍黑泥还未老,何日插秧完了”。把毛主席《清平乐》改成自己的顺口,算不算作词呢?。

沿海大片的盐碱滩被开垦前,地面一层白霜似的盐渍显示了古久和荒芜。拖拉机翻开它,黑黝黝带了咸腥海味的泥土就冒现出来,又黑又油还含着褐色。放进渠水浸泡,滋滋的翻上些斑驳陆离奇彩气泡,驱人眼晕。……我们不但是一个军队炮兵团,而且是执行革命任务的武装集团,所以,我们要来插秧种地,军农生产,这不就是背诵文章里的核心呢?

很多队伍已经站到了地头,有人还穿了棉衣。刚五月的辽东半岛日渐趋暖,可冰冷的黑泥大地还没有马上进入春的怀抱,地温上来要六月以后。

田池边,他的插秧对儿薛仲已经脱鞋了。薛仲长他三岁,暗白脸又晒厚了暗,初中三年文化在部队里也算是知识分子,却是他来自农村家,雄肌体架很够硬朗,从不畏惧体力活儿。和陆现云搭对儿,正和了连里强弱搭配的劳动安排。陆现云正读薛仲写的诗词格律讲述呢。

“一滩春水冻如川!”暗白方脸叹了一句。

陆现云赶快脱了鞋,光光的脚插进泥水:这一瞬刻,三十六七度体温撞进几度的泥滩,像掉进冰窟,肉皮急剧反应的寒彻重重封住他一口气。他狠狠拉紧了上下牙,直待水冰气从脚心刺穿上来,漫彻周身。须臾间,腿脚便在冰冷中成了冷泥的一部分。今天是第三天,每挨这一冰刺,最先痛的是左膝,左膝眼曾在装卸车时被石棱箱角撞过几次,落下一受凉就加剧酸痛的毛病。

薛仲已经在田池对面舒展宽肩,把秧绳扯起来,他顿劲儿拿起绳棍儿,摆插好位置,又挪步去取周围散躺的从育苗池铲来的秧苗盘块。腿脚在泥淤里移动,像踏进无限冷渊,不知肉骨有多少热能来应对大地春寒。他把帽沿斜向右侧,哈腰低头朝向秧盘,草青气味儿顺下颚冲进鼻腔,沁他左手托起新绿,右手飞快地点戳秧束进泥层,一会儿间,撮撮青苗栩栩如生的站在泥里,迎着微风笑了。

田池黑绿相间,点点块块的黄绿军衣沿向远处的三角红旗,那儿,忽现出朵朵花彩布衫,是农乡生产队插秧主劳力女社员,她们也这样早下地了,阴死沉沉的黑泥地生些春息花瓣。

湿气聚成薄雾氤氲周围,冷意森森,静态的黑泥浆水映了晨光发着寒瘆,游离一块块怯生生的恐惧。泥腥味很快冲没了草新,身上绒衣也显单薄,他冷瑟瑟发起颤,又感到左膝盖骨内像生出什么怪虫,咯吱揪揪的钻来钻去痒酸加痛,想狠劲揉压几下,两手糊满泥浆无法触摸,只好用胳膊肘狠狠撞捶……。一个多时辰后,左膝和脚开始串了一块儿发疼,一直疼到臀骨,脉连了大半身子。酸楚的疼痛渐渐漫开,侵入了感觉,垂近淤泥面的脑袋有点分不清眼下的是泥还是水了……要在泥里寻找支撑,要坚持,挣扎,坚持,电影保尔柯察金,那只在浮雪泥桨里的脚,就包了些破布,在冻泥里,炼,钢铁是这样……他硬起身子,铁起力量,脚接受了信心,在泥里拧转拧转再拧转,发力摩擦出热,驱撵酸痛。手也挥动勇气,加快插秧频率。一齐加速产生的热阻住些冷气……。咬嘴看看东方显出红白天色,可能再有个把小时,太阳就出来了。太阳出来就好了。

湿雾终于一绺绺消尽,火红的圆轮一点点起来,温暖光线驱散了冷寒,把真正的春天放进了空间。身上舒暖了,他抻抻腰,对着东升太阳送了个谁也看不见的感恩笑脸。

可腿脚仍封在冰冷麻木中,没有享到光热。太阳光为什么不能穿透淤泥?

太阳顶头了,眼看一亩黑池飘了大半绿,泥水表层也有了些温度。挪脚触到被阳光温热的泥水面,腿脚酸痛消失了很多。靠近田池中央和没戴帽子的薛仲沿绳碰肩,这阔脸一扫眼:“小陆,这阵儿挺快!君不见,大块黑土变绿田……欸,诗词格律怎样了?”。“前段时间看到‘对仗’。”“哦,不错,说个对仗句。”“喔……”他呜住了。

“咳”薛仲向远一瞟:“远听黄海……”举手翻掌一绕“拍蓝水,对下句吧。”沾脸侧的星泥一探一探。

“嗯……近看……”陆现云皱了眉,一挠头,一抹泥蹭上了发际帽檐。

暗白方脸乐开嘴:“近看黑泥耍绿情。”指指陆现云的头,便转身向自己一侧哈腰离去。

“哪个‘耍’啊?”陆现云急了一句。

“关公耍大刀的耍。”

黑泥耍绿情?还是黑泥耍我们,还是我们耍绿情……没感觉泥沾头发,他不由自主加快了插苗速度。

哨儿响了,长长的拖音拽起他的前额,炊事班长在远处地头上的大路边挥着白毛巾呢。

中午饭的大米白莹透香,上一代秧苗儿的回报延续了美味享受,洇透泥腥的手们端着饭碗,冲入了狼吞虎咽。陆现云吃的不很快,早晨垫底那两碗高粱米很管用的没让他成饿鬼。

“谁把饭洒了!啊?”指导员黄脸颊聚紧了硬硬的眼睛,盯着饭盆边地上出现的米粒,硬嗓子喝喊:“粒粒皆辛苦啊……没尝到哈腰的滋味,是不是?!”

碗筷撞击声被硬嗓音撞停了,指导员的严厉从来都带了战斗操练的冲力。每个人都低头仔细看自己周围。劳累后的吃饭动作自然和手一样粗糙。

炊事班长在那边弯腰:“注意哈!同志们……咳,脏了的饭粒,捡回喂猪哈。”很显辛劳的四川腔。

狼吞虎咽继续了,节奏减了慢。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从娃娃到大人,家喻户晓这诗。诗是怎么写出来的,劳动干活中体味出来的?陆现云咀嚼出这个突然想法。诗词书注释中诗人作者没有当农夫的经历,做活的农人没条件识书读字,再说,劳累下,谁能去想诗?

下午头两小时,地表的泥水已晒的热乎乎的,脚下不冷,走来过去像小时候蹚水玩,足球有没有这样踢的?他顺应顺势想到在学校时那几个喜欢光脚丫子踢球的朝鲜族同学,他们的脚真棒!怪不得朝鲜足球进了世界……。渐渐的,他开始力不从心了,这里可不像踢足球。又一小时后,左手开始有些拿不起太大块的秧苗盘,右手臂木沉沉的发板,手腕在疼,腰背在酸揪,腿脚内痛窜游全身肌肉筋脉。他企图抬头亮亮神儿,前额晕沉沉冒出大大小小星花,视线模糊了……田里秧苗张牙舞爪,黑泥乱印凹凸狰狞,大地在眩转…。。保尔伤寒?他心里咣了一下,脑袋一惊一斜,帽檐触到了泥。

“加油啊!小陆,别现(陷)在云里!”薛仲看出什么来了,音很重。陆现云用力憋口气:从昏泥中冲出来,从陆地升起来,不能陷下去!薛仲说我名字的意义!他使劲抬头定神,呲一口苦笑。看周围不远,人人都背了沉重,猫腰低头一声不吭,对了前面的青绿田池。他顿顿精神,弯身取苗,低首向黑泥。

长长的一天漫漫长长,晚霞一点点褪去颜色,灰暗的暮霭绕绕游来。终于,收工哨在灰黑中亮了声,他一振身,挺劲儿抻抻板木的腰肌,拖动沉甸甸的腿,歪歪扭扭移向田埂。看自己右脚重重踏上埂面,左脚拔出泥水跟上,不料右脚一跐,左手向半空划道黑弧,一个很糟糕的姿势坐进泥水里了。一片浑然,耳轮眉毛黏糊糊的,眼睛眯缝着埂边蹭下的一道宽印,冰冷瞬间袭盖了腰。沉沉的泥身索性享受了几秒冰冷他才撑起来,拖动自己一点点扒上田埂,慢慢稳站,再小心翼翼挪八字步移动前进。眼看路边了,忽的一斜,重心没了,脚一滑又倒坐田埂上。疲累消尽了双脚附着力,站都不住,坐那儿,像只破包裹软沓沓的。

路上隐约些女声,影忽忽几片儿白底花布在晃。嗬,自己如此狼狈,一根筋猛拉他起来,憋气咬牙使稳几脚过埂面到路上,顾不得泥身漉漉,半踮着跑向连队集合点。

昏黄的宿舍煤油灯下,灰白脸憔悴在铺面上,浑身骨架瘫散了,他觉得每根筋每根骨都被扭断似的,像火线上抬下来的重伤员。十四五小时的田间泥腥甩昏了头,无法沉入睡乡。……一会儿,脑浆成了泥浆,迷离的翻腾在阴霾的天泥地水间。太阳乌黑的挂在铅云中,一道道黑线斜出来,挑出块块奇鳞亮的褐黑泥刃,割开大地……猛然间,地边涌来一堆汹涌澎湃的奇形怪状:白花花里闪着亮的刀刺,摇摇摆摆了簇簇山廓,又一群大鳄巨口迎面狠狠张来,震耳欲聋拍出轰叫……是海潮,是要推到一切淹没一切的巨潮海啸!……水汪汪中漂着鞋子、脸盆、背包……指导员排长们挤在杂堆里,和战士们一齐扛起装满泥的草包,冲向大堤决口。一个拳头大的飞石砸在一排长后额,血一霎黑红了后身。快把车开出来!连长大挥了手在喊,他想到他要开过去救人,却全身被勒捆着,动弹不得。一使劲儿,浑身裂开了,……他的嘎斯六三在泥里打滑,他下车装套重重的防滑铁链,车轮突然转动,铁链一甩断开,骨折过的手腕又被砸了,青筋乱散,白骨茬浸亮血污,惊愕加了觳觫……没谁看到他……。一个戴布琼尼帽子的青年人,扛锹从泥水中过来,清秀的脸上露着笑容,手腕忽倏好了……。海峰扬出道道奇光,潮水拖了白沫慢慢回退,留下或黑或白的空间……昏昏茫茫中,他觉得眼角泛白:起床哨子又要响了……

时间绵延在广延空间里,一个轮回过来了,不知是醒还是梦,这样长的一个白天黑夜,在日历上翻过了二十篇。

他慢慢眺向窗外:绿浪流荧,风景无限……青涩年华在青黄交错的稻穗里,唰唰啦啦刺响了曾经寂静的大地,对了深远的蓝天。两年半多的日月磨光了嫩薄,一身硬铁换走了少年,英雄们的路是不是都这样开始的?……不参军,继续学校,生活该是什么……。他耸耸肩背,按按膝盖,患节的疼痛隐在,都融溶在筋骨肌肉里了。

“二班长来读吧!”硬嗓音带一阵纸页哗哗啦啦,把他从忆幻拉回课堂。屋子已经溢满了浓浓的旱烟草味,他一哈欠,就呛咳了一下。看指导员坐到通铺另端,拿起旱烟口袋,他也捏一撮烟叶。卷纸烟抽是当大兵的时髦,跟了学呐,可一口吸来,还是重重呛了一大口,只好灭扔了。

课堂朗读声有了些宏亮气势,换读的二班长闪动着小蛤蟆眼,带了黑斑纹理的面颊埋了笑。二十六了,农乡家里早张罗给他相亲,可代理排长工作就有提升干部的可能,穿上四个兜干部装找个城里姑娘就可以不再回农村。他字正腔圆声音阔亮还带点抑扬顿挫,端端朗读也是提高个人品位冲减个子不高脸相不帅的机会。可千次一律的冗长材料,念出花儿来也不会扎进人脑袋里开一朵,‘路线纲领理论’早磨厚了大家耳朵,人人闷一堆那儿烦呆。

忽然,一绺隐隐咝咝的女声掺进严肃空间里的严肃朗读,像绕进来根鱼钓,勾起了大家耳朵。声音渐渐越来越大,顺阵儿小细风断断悠悠溜进窗内,犹如一支催升剂,催的脑袋们都立起来。是远边过路女社员在唱,虽然听不出唱什么,却驱走萎迷提振了精神,二班长的圆亮朗读很容易就被剥离一边,钢筋铁头们聚了专心去辨别那是唱的什么歌。

二班长翕动圆鼻子,圆亮的干咳了一下,板板前胸,加重了朗读气势。

没多久,美歌儿越来越模糊地一点点消失了,脑袋耳朵们又都耷拉下来。两只老鸹在窗外大槐树上扑扑腾腾大放呱呱,搧搧众人耳膜刚刚的新鲜。

“休息吧。”指导员换左手举烟袋锅的时候,顺看了手腕上的表,把大家盼望的一句话从笼子里放出来。所有头发下眼睛都亮了,呼啦啦急不可耐地下了铺床,涌向门外。

一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宽木凳摆在大槐树下,暗白方脸薛仲被众人簇拥在凳子上。

阳光明媚,薛仲的时间到了。

薛仲,是一个神奇。繁重的体力活儿累不倒他,长长的阳光晒不透他,方方正正的暗白脸蕴满了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智慧肌理,洒洒脱脱斯斯文文又大大咧咧;虽然初三文化,却古书腹中舟载,秦汉隋唐宋元明清,凡读则过目不忘,说起来口若悬河,几番历史事件人物沧桑的天方地圆西山东海,一下子便揪得人人全神贯注,流连忘返,听过他说书的算是见证了什么叫倒背如流,更是滴滴上瘾不愿落了续篇。“他家是薛仁贵后人呐!”有人背后议论。一到了工闲歇息晚觉前,人人端水递烟争着靠近前要他开讲。

“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古来冲阵扶危主,唯有常山赵子龙。上回说到……。”浓眉轻扬下的方脸阔嘴一开,便涌出清泉直驱久无雨露龟裂的旱地……从疲倦里钻出来的脑筋们,开始倾进古战场厮杀中,身临其境入曲折,游荡宛转千百度,尽享英雄得意得美的前前后后,什么烦恼头晕,长短计较,腰酸腿疼,一股脑儿九天云外去了……。这绘声绘色的演说堪比听堂会和收音机里的评书连播,哪儿去也听不到这个,围坐的倚树的抱怀站着的,几十双大眼睛傻呆呆神向薛仲。

指导员斜靠门边,黄焦的手端了旱烟袋锅一口口吸,又一口口吐,眯眼缕缕缭上的烟圈,仔细琢磨这张暗白方脸的嘴。

的确,除了古书小说,薛仲极其善辩,和人对聊常常一语透穿对方心底,让人卑退三分。工作学习中遇到纠纷排道理,薛仲能讲出一大堆,搞得他这个连队主官常常张口结舌。上次上级安排学《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古典哲学的终结》,所有人都说是“费劲巴拉”,没法子读。三十好几读过中专受过上面政工培训的连队主官,查了好些资料才敢讲解那句“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哲学名言,可越说大家越糊涂,急的黄焦手指局促地来回搓,越搓脸越黄里带红,发窘无措。直到薛仲起来发言,颠转起这句话的辩证关系,一番深入浅出又掺举了很多生活常见事例,大家才掰开点窍。

陆现云稀里糊涂读过《唯批》,哲学的事很兴趣,一下课就去打问薛仲:“唯心主义是很荒唐啊!怎么能把面前的东西说成是心想的,是意识。”

“嗯,”诸葛暗白讪动一下,“可是,没有你的感觉,你的思想活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你知道吗?”“哦?”陆现云习惯地抓抓脑袋。《唯批》里有一章讲,人类出现以前自然界就存在了,他记得很清楚。

“如果你不存在,或者我们都没有了自我,没有大脑,没有大脑的意识活动,那一切的一切,怎么知道呢?谁来证明自然界客观存在呢?”暗白方脸对小学生的苍白总是带有自然的温和言笑。

陆现云脑袋疼起来,这可不是古田会议决议那样直截了当呵。

战士服兵役期间不能在驻地谈恋爱找对象,和女性搭讪调笑也会被认为作风不端。可严肃的空气范围却窒息不了心猿意马当兵时间长了的老兵们,一到晚睡前,哼几曲王二姐思夫二人转,拍达些黄故事搞笑,都成了时尚娱乐。一个名为〈你真笨〉的小段被各种色调重复了无数遍而不失津津有味。故事大意是一个农妇到部队玉米地偷玉米,被看青的战士逮住,那妇女央求放了她,并飞飞眼神儿,说一块儿去玉米地里面谈,性情拗直的战士坚持原则,说到哪儿谈也不行,非要把她交给生产队领导,那妇女急了说‘你真笨’!战士听了不服气:笨?笨我还把你抓住了……。话一落音,就是一场开怀大笑。还有件怪传,是个好白唬的老兵为得包香烟,总和别人换站午夜岗哨。好白唬好奇的发现半夜一黑影窜进驴棚,以为有坏人破坏便跟上去要抓活的,不料是他熟悉的虎背熊腰老炮手在黑暗里做自慰。这一悄悄讲出来,也传成了人们口中的笑料。事实上,故事怪闻后面的真事儿,是一些服役时间长的老兵对容貌身姿比北面人漂亮的辽东姑娘很动心思,偷偷私下“挂钩”,到复员那一天,携手美姑娘回家乡,很是荣宗耀祖体面金光。但这是涣散部队思想建设,属于非组织观点,享乐主义,被干部们当反面教材挂在嘴上。

不谙世事的陆现云问到薛仲这些,诸葛方脸摇摇头,哼哼一讪:晚上总有鬼唱灯!

薛仲的历史评书故事,勾心拉魂地盖过了战士们中间的黄色小段和乱七八糟,耀出了新彩。他才艺多奇,竟用水彩颜料画出油画效果美妙了营区大院的宣传墙,让外来的内行惊叹不已;他作词配曲,教全连联唱合唱对唱轮唱,一举占居了全团集会前拉歌比赛的头风;连部那把上面发下来的旧二胡,上了他手,也一改咯咯吱吱拉锯声扬出悦耳的曲调来。

枯燥文化氛围里的连队生活旋进道道新风,乐观了大伙儿,可比讲大道理好得多。指导员摸摸干下巴,十来年熏焦的黄手沉住思索,把一袋烟灰磕尽,又装了一锅。

二班长怪了脸半埋在人堆里,古书上神奇浪漫的****也许是他可以借鉴的法宝呢。他歪眼瞧见陆现云靠在房角没人处,便扒出人堆晃步过来。

“小陆,问你个事儿,”他使劲用眯了的蛤蟆眼挤出一缝神秘的笑光:“为什么战士不能找对象?”

“没学过?想和干部攀,这可是绝对平均主义,早年红军就禁止了。”

“我......不是那意思。”

“明白了,要当排长了,呵呵。”

“别乱扯......我是说,你替我问问薛仲,如果……”他转了转头,亮嗓声水入草丛,低低窸窣:

“如果托人在大连市内找寻对象,算不算违反纪律?”

“嗬,对吧,大排长,去问指导员呗。”陆现云漫不经心。

“别瞎扯,你和薛仲关系那个,我是让你打听打听薛仲,他在团直待过,知道事多。”年龄大催人急,矮个子智商高出个弯。

陆现云无置可否:呵呵,个人主义小算盘。笑吟吟地对了这个思谋盘算的黑斑脸。

一阵轻风摇曳了房前的大槐树,圆圆的群叶儿点点笑笑,连了树下忽而眉开嘴乐忽而眼紧鼻皱的张张面孔,几十颗心在树荫影里游弋着历史战场。正说到张飞吼声桥断,指导员重重地敲响烟袋锅:时间到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回放不高兴,对了震飞的烟灰。

薛仲微微一笑,拍响大腿:要知后事,且听下回……

“呜……”尖声刺耳的警报从营部方向怪叫而来,犹如一架彻空扑下的飞机。

好多久没听到这怪声了,大家伙儿瞬时一愣:长坂坡?

“战斗警报!”薛仲的圆吼和指导员的硬喊一齐喷放。

几十人呼哗起身,炮弹初速似地窜出去,好几人帽子都没戴。

闷响重撞硬地,数十双脚超比飞行员登机前的狂奔,土灰腾起还卷了几粒小石子跟在后面飞跳。战士们一溜烟儿到了自己的战斗位置,紧张飞快操作:固定炮篷的绳子被甩开,土黄篷布唰声落下,随了摇动金属机械咯吱咯吱的疯叫,墨绿森森的双炮管唰飒飒仰高了头,对向天空。主炮手们眼睛固在瞄准仪处,供弹压弹手挥臂忙碌,啪啪嗒嗒一片杂响中有大喊:“部队一等!上实弹!”

这是一级战备,陆现云经历过几次,虽没紧怵特别,可警报器怪叫和炮手急速操作的气势,重重罩住了他,直到好不容易用手摇柄启动了车,隆隆和入所有轰鸣,他才喘口气。

炮位那边,阵地自动完成了干部空缺的战斗补位,代理排长的黑斑脸到了连长位置,班长们顶替排长,副班长薛仲握了令旗指挥本班。残缺的军农生产连队进入了临战状态,支支炮管黒乎乎的像突兀伸立的厂

群烟囱,剑拔弩张,弹药箱裸出铮亮金光的排排炮弹,裹满杀气随时接续入膛,飞炸蓝天。天空收紧了呼

吸,飞鸟躲得无影无踪,阵地在颤,人心在颤,所有的眼睛紧绷向上——那将出现目标的天域。

好一会儿,没情况,他心跳开始缓平,也许是次演习,演习射击后把炮拖走,完成阵地转移。如果原地演习不动车,就没事做了。担心汽车电瓶存储不足,他拉开手油门,让发电机中速匀转充电。

一瞥眼,七、八个身影儿从炮位另侧跑过来……团参谋长、作训股长、营长和几个参谋,神色紧兮兮的匆匆过了车场前,闪进不远的连部帐篷,留一道诡秘异样。

“执行个演习命令,大惊小怪……”陆现云不以为然,前年那次一级战备进了山洞坑道,说是苏军导弹发射架都立起来了,真是好顿折腾。结果一位他们一起入伍的学生兵连续枪走火:紧张中弄响一枪,身子一抖,扳机上的手指又抖勾一下,砰砰的子弹带了火星钻进洞顶,亏了枪口朝上,没在径直一段山洞里‘穿糖葫芦’,吓得他们排长马上没收了这家伙的枪。

一股风,吹来了拎两暖瓶水颠颠兔子跑的小个儿通讯员。陆现云忙上前问有什么消息,小兔子脖子一歪:“有真敌情。”“啊?”“作训关参谋来代连长了。”小家伙舔了下舌头,举起暖水瓶,转身一溜风进了连部。

他不知所云地摸摸脑袋。

还是新兵集训时,他就知道他们高炮营有参加1961年击落国民党P2V飞机的光荣。现任团长参加过那次战斗,还立了功。当时参战的部队很多,天空打红了半面,靠密集火力网,我们的旧高炮打掉了世界先进的超低空超音速飞机。……现在会是什么飞机?我们还是这旧炮,能行吗?越南战场军教片里,数百门高炮对空射击一两架美国飞机,烟尘茫茫,弹火漫天,即便是密集面很大的火力网,也不容易击落对方。现在的飞机更……不过,到了开炮时,砸向天空一片火焰,会超过61年那次吗?我们是不是又要进入十年前的那个辉煌日子呢?他一阵兴奋。

时间一点点踏过去,风也走得没了一丝,正顶头的太阳已经灼热炽眼,光线回到伏暑温度来烘烤大地。每个人都被汗水溻透了:军帽,深褐色的汗湿箍一圈连了红五星;军衣的前胸后背,汗涌过衬衣洇透外衣,染成大块儿黑褐还圈了白渍。指战员们屏住神情只做长时间潜伏的猎手,在地上等待天空。

天空越来越安详,静平的蓝天面滋几丝炽光,闪些太空下的扑朔迷离。地面也越来越安和,小虫子畅开以往的呼息,清楚地自由吐唱,鸭子噗噗噜噜,更加放肆的呱呱戏水。人们绷紧的弦舒缓了。

经不住晒的水从田渠里腾起水雾,铺拉几张几乎看不见的蝉羽纹纱,眼前的田原稻穗乡间小路微微蠕动晃开,袅袅悠悠似了万花筒里的虚境。军教课讲过海市蜃楼的虚景是不是这样?光把景物折射到海面,造出神奇影象,给没有雷达时代的海岸炮兵带来迷惑。

我们会不会被迷惑?陆现云斜过头一思。

“小陆,你的车怎么样?”指导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边说边挥袖子擦额面上的汗。检查全连各个战斗位置后,主官又来到没班领导的驾驶班。班长副班长都被守区国防施工借调开车去了。

“没问题。”陆现云想到这会儿车的电瓶已经充足了电,够维持很久了。“听说有敌情?”他随意一问。

“对啊。”黄脸颊和鼻子一起向上紧了紧,眼睛森冷出一丝怪怪的亮。指导员可是老高炮兵了,也参加过十年前那次对空战斗。

“什么敌情,要等多久?”

“呵,老兵了,还这么问。”他用好半天没碰烟袋的黄手指捏捏下把:“好好等……别瞌睡啊!”他讥一句陆现云上政治课老打迷糊的老底。

“是。”陆现云应声,又偷偷笑一句:“只要你别读错了命令。”

指导员走远了,溻湿的军衣后背粘紧了瘦骨架,不能抽烟,汗滚透了全身。

不知什么时候,一群蘑菇云在湛蓝空面挂上了朵朵洁白,把动画背景布在了天上。又一会儿,几段优姿娇娇的绵云絮从远边游来,软曼曼扯开襟怀,舒展细细长丝纤发,佻巧轻盈的婆娑。

支支高扬的炮管,纹丝不动坚决如一地指着美丽的云舞。也许什么时间,云团后钻出架黑乌飞机,所有炮管喷出火焰,把几百道黑烟火弧划向天蓝白。

会是场什么样的战斗?敌机是一架还是数架?会不会旋风闪电式扑下来,用集束炸弹投掷攻击,那时阵地火海一片,高炮还能发挥威力?报上有文章讲到美苏军事高科技力量狡秘非凡,能巧妙避开一般防御监视突然出现……。

阵地神情阴翳,眼睛疲皱了神秘幽幽的蓝天白云。

当炊事班送上来烙好的大饼,大家才觉饿了。每人两张,用脏兮兮的手攥着,就壶凉水啃嚼。站在炮弹箱边的,贴靠炮身的,坐地上的,真像群顽皮孩子拿了家里好吃的躲出来在游戏间歇填肚子。

陆现云咬了几口后,胃舒坦多了。可一会儿,内衣粘皮肤,全身淤糊糊痒滋滋汗腻难受。侧边不远是水渠,瓦蓝澄澈出诱人的清爽,能跳进去一下,会多么痛快淋漓。可只有青蛙有这幸福,这时候要能是只青蛙呢。

二班长拉了薛仲在对天比划什么,关参谋就位后他又到了副连长位置。陆现云马上看看几辆停立的嘎斯六三车,虽然班长们好久不在位,也没有代理的,驾驶员们都能干净利落独立完成任务。

有几些微丝小风温情脉脉漫过来,轻妙的揉摸他的软发,又在耳边悄悄些唰唰窣窣的草稻咿吟。一忽儿,小风荡出点高涨情绪,饱蘸海爽清沙沙迎头。他解开风纪扣,贪婪地让汗黏脖颈舒爽一下,热去凉游环身。远方树叶风笛儿和渠水流声也漾漾飘来,音和风流,他侧身高仰脖子使劲儿吐口没影儿的长气,气淡飞远,去追团团漂游的云段,去揪那躲在云绵里的飞机。

火炽太阳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熬成了一围橘红蛋黄,澹澹西沉没边。眼看田间尖叶片儿上,暗赭的晚霞余辉偷偷消成了灰黑,一个长长的白昼时间读数完了。很快扑来一阵滋满腥凉的海雾,湿漉漉蒙住天空,天色更快的灰暗了。是不是敌机改道或者退走?在这里要等待多久?寂静,是大战的前奏?

终于是永远的寂静,战斗警报在天黑时解除。

拖一身疲惫,顶几颗先闪的烁星,全连列队走向宿舍边的土墙草棚食堂。

饭桌是树皮板条拼钉的,一放盛满的碗碟,就咯吱咯吱要散架儿的叫。没凳子,站着吃饭早已顺当。看了行军盆里冒热气的高粱米饭,陆现云按按腰:连队的伙食财务早就是负数,农闲期间晚饭要少吃,党团员已经开了会,要带头节食,他的共青团徽和两年五好战士奖状崭新亮心,裤腰带先紧到靠里扣。

每人一碗白菜汤,领响了碗筷的碰撞声,吃饭时不准讲话,对着几碟合用盐渍茄子,高粱米被呼哧呼哧的咀嚼后又被气喘推进空荡的肚子。粗食刚刚舒服些胃肠,突然有人大声:“饭没了!”他一阵抽搐。不太满的一碗饭早就填进了肚子,却没去盛第二碗。他知道有人第一碗少盛,第二碗盛冒尖。

“有稀饭,有稀饭咯……”炊事班长和一个炊事员抬出口行军锅,饭水清浆,晃出几个先上前的影子。

“啥稀饭呐,就撇的米汤加水!”一个东北腔。

“怎么回事?”指导员硬声硬气。

“大家等一哈,马上下米做粥。”炊事班长的四川腔带了些无奈和沮丧。中午每人两张一斤多面的烙饼已经超了标准。

陆现云走出食堂,天已很黑了。侧远小山丘丛树林高出棵松毛子树,翘昂枝头,衬了墨蓝星空孤影独独。晚上还有班岗呢,要赶快就寝。

宿舍大屋里,鼻腔一点残余食香很快消尽,混杂怪味儿满满冲来:顶棚散下苫草和糙木檩子旧气,板铺下潮腻地面有汗脚蹂躏过的胶鞋袜子,黑霉土墙滋满总也散不完的烟草。宿舍间永远悬挂着这些让人不得不适应的习惯,躺下蒙被睡过去,才是自己的幸福世界……迷茫的天空,腥湿的海风,睡死过去最舒适……。舒适好像没多久,肩膀被摇晃:“站岗了。”一小声音在耳边,他猛地跳出睡境,坐起来揉眼,揉得有点头晕,迷迷糊糊赶快穿衣裤提枪走出。门口值班班长的桌前,煤油灯光晃了一下闹钟:11点30分,再有半小时,就又是一天了。

薛仲挎枪等在门外,他一楞,凉风滋滋洗醒了脸:今天一级战备是双岗。他拉拉挎肩冲锋枪的枪带,跟薛仲默默步向车炮场。

接岗后薛仲是游动哨,转向炮场周围巡逻,他固定在车位后,成了那棵松毛子树。

夜幕乌漆,一切依旧循规蹈律。那些雄赳赳正向沉甸甸发展的稻穗,在黑下中嚓咝养生。听不见远方海涛水响,只有田里青蛙在唱,清晰的“咕咕嘎”吱满了湿沥沥的田野。“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辛弃疾的词,对景而出,“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头上疏星隐隐眨眨,睛点天幕,海雾宛宛游弋,湿漉漉的微垂丝水,似要滴雨对星。自然太空深邃莫测,会有只绝对精神眼睛从宇宙看我们星球社会?他捋捋软发,正正帽子,肚子咕咕噜噜响起来,要有新稻谷脱下来的米饭,油晶晶白莹莹,不用菜就能干吃一大碗,他舔了口吐沫。

下岗了,和薛仲晃了步子回宿舍。

“欸,二班长让我问你,”他想起黑斑脸的托嘱,“……他到大连市,找对象,算不算违反纪律?”话语顿顿吞吞,打听这事儿总是很硌嘴。

“哦,他有提干消息了?”

“他没说。”

“大连也属于我们防区,不是干部,恐怕不行……他那脸相,一老鬼子样儿。”

“可城市女的,都愿找当兵的。”

“呵,大连是你家乡,你灵通了啊!”

“没有没有,人家都这么说。”他耳边找对象的事儿时时风灌。

“知道为什么大姑娘愿意找军人做丈夫吗?”薛仲照旧摆论理的调儿。

“军人地位高啊。”不争的事实谁都知道。

“哼,……人类对偶的专一性。”

“喔?”薛仲的话他摸不到边。

“军营是个和尚庙,弟兄们没有世面上那么多胭脂往来,苦涔涔的。只会一门心思一股劲儿对了找他的女人。……生活女人最期盼这。”

??一只小流星一划而过。脑里一丝萌生,稍纵即逝。灰白对了暗白。

黎明熹微,全营接到去远地执勤的紧急命令。转移准备工作忙碌半小时,车炮队便摆在了公路上。各种树条枝叶附着伪装网缀满炮身车厢,颜色随了绿野青纱。

要告别黑土绿地了,路边稻浪随风摆穗作揖,车队枝叶儿点头回礼,呓呓语语。曾经腻厌的田野升起陆现云无数些留恋:渠水霞光,黑泥稻穗……他们走了,秋割的任务压在地炮营身上,社员老乡也会来帮忙的……唉,不能去东屯老乡家告别,上次挖水沟要借摭泥锨,生产队长热心带他走了好几家,社员们把好用的拿来给他,小孩子们闪着稚笑围他来回跑,一双双大眼睛闪了绿衣红星……。

不辞而别,命令使然。他失意的摇摇头。

车厢上,一班全副武装罩坐绿叶里。薛仲膝上的军用地图搁张纸,陆现云踩车轮扒上大厢栏,伸手拿过那纸:

《采桑子》军行前。:杨松槐柳纤枝茂,折做妆容,绿幔车丛,缀叶盈盈轮点风。离乡图近看还远,山水云中,军务朦胧,隐隐雄姿展卧龙。

暗白诸葛多词怀,时时刻刻滋灵眇。还没等挑话说,一声长哨鸣空,接了,马达隆隆,地面嗡嗡,口令杂声交错,道道蓝烟喷出排气管,旋起远征奔发的流息。他赶忙把纸一迭揣进上兜,迅速钻进驾驶室。

车炮队前面是段约一点五华里长的沙土直路,像支箭,指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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