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租约也和这房子一样，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虽然租金比市面上便宜，但我必须替屋主关照五花八门的工作，例如随时留心热水器有没有故障，若屋主违规或逾期未缴税，还得由我前往相关政府机关处理。此外，我无权改善住屋品质，连买件新家具都不行，因为，根据屋主的说法，这么一来我们就会打算长住在此。这位屋主其实是我高中同学，这份租约处处钻法律漏洞，这是纽约人的拿手好戏： 骨子里逃避法规，表面上却奉公守法。想享受自由作家的自由就得忍受薪资低的生活，这就是代价。可是，萨莉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呢？依据我们的契约，屋主哪天心血来潮就可以把我们一家撵走，我再怎么藏也藏不住我心中的焦虑。
于是，我们生活中的不安，自然成为萨莉心中的不安。
我脑海中不停浮现出萨莉在医院里的画面，身穿病袍，手里紧紧握着争取来的荧光笔。医生说的没错，我们确实别无选择，但我心头仍旧萦绕着萨莉监禁在病房里的画面，而且，囚禁她的人就是我。
作家詹姆斯·乔伊斯（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爱尔兰意识流文学作家。他创作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是意识流作品的代表作，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品之一。）的女儿露西娅曾抱怨，都是爸爸不帮她打气，才害她得精神病，乔伊斯沉痛地回答："我连替自己打气都难，怎么帮你打气呢？"露西娅曾多次被诊断患有精神分裂症和躁郁症，但乔伊斯坚称女儿的思想之所以会扭曲，是因为她太聪明，所以心灵受折磨。乔伊斯甚至装傻（也或许只是想逃避现实），不管女儿说什么都全盘接受，有一回甚至离谱到禁止家中有任何男客，只因为露西娅说这些男人，全世界的男人，都想勾引她。
某天在巴黎北站，乔伊斯再也无法对女儿的疯癫视而不见。当时他们一家的行李都已搬上火车，露西娅突然无缘无故发起脾气，扯开喉咙大声尖叫了整整四十五分钟，父母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这件事过了不久，他们替露西娅举办一场派对，席间她颓然坐到沙发上，这一坐就是好几天，双眼圆瞪，动也不动。她曾搬家具砸她母亲诺拉--她的专属出气筒。她发电报给已死去的人。她放火烧房间，还逃到街上，好几天都找不到人。
为了女儿的问题，乔伊斯毫不留情地谴责自己，都是他这个偏执狂害了露西娅。都是他，都是他硬是要带着露西娅流浪欧洲，在小公寓和旅社之间漂泊，害她居无定所，没有自己的语言，成了没有根的灵魂，只能用别人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露西娅的病征之一就是喜欢自造新词、爱用双关语，爱用到了无人能解的地步，比咿咿呀呀的婴儿语言还难懂，全世界只有乔伊斯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总是专注地聆听，认真严肃地回答，用发自内心的同情进入她混乱的内心，让旁人看了总是困惑又不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