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走廊继续往下走，经过一间病房，就算门上没有告示，也能轻易认出这就是隔离病房。这间单人房非常窄小，里头日光灯大开，墙壁是米色的泡沫塑料，地上摊着一张橡皮套床垫。整间房间一览无余，简简单单，毫无特色，我先前还以为隔离病房会装潢成可怕的哥特式风格，想想真是可笑。
一位护工正在洗刷地上凌乱的字迹，很明显那是用荧光笔写的。辛西娅护士从我身旁走过，一串钥匙叮当作响，她朝我浅浅一笑，但脚步不停往前走。
接连几天，从护士和精神科主治医生口中，以及我和萨莉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慢慢拼凑出那晚我们离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时萨莉紧紧握住护士给她的荧光笔，气急败坏地在笔记本里涂写，同时，医生下令帮她打氟哌啶醇，这种抗精神病药物药效极强，是安定药的第二代，属于精神病药理学时代的产物，广泛用于治疗精神疾病，服用后会引起病人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该药于一九五二年引进后，被精神科医生称为"不需开刀的额叶切除术"。所谓额叶切除术，就很像是用冰钻钻进患者眼窝，切断前叶额的神经纤维，用以治疗抑郁症等精神疾病，但这种做法在当时已经过时。想一想，如果我们把"自大自满、自吹自擂、想法执拗不切实际"等等现象，定义成是妄想症最严重的病征，那么，表现出"对一切不闻不问"虽然还不能算是已经治愈了，但至少已经矫正到"趋于正常"的样子了。
病人服用这些药物过后，除了会对周遭事物漠不关心，还会丧失连贯思考的能力。美国诗人洛威尔服用安定药后曾经想玩拼字游戏，结果连只有三个字母的单字都拼不出来；看电视转播棒球时，连投了几球、击出几球都搞不清楚。吃了这种药之后，萨莉也会经历类似智力受损的症状，但是不吃药又不行，病人只能靠药物才能摆脱精神病突发时的狂暴行为。那时医生开氟哌啶醇，是因为萨莉当时的情况非常紧急。他解释道，如果完全放任不管，萨莉就会因为精神耗损而猝死。
这时我才明白，萨莉比我们原先所知的还要接近死亡深渊。氟哌啶醇会阻断多巴胺分泌，若就化学观点来看，萨莉离经叛道的举动，部分原因即出在这种神经传导物质分泌过多。当多巴胺分泌受阻，大脑最初会下指令加速多巴胺分泌，以补充锐减的多巴胺数量。萨莉因为多巴胺数量激增，病情瞬间加剧，蹿升到极度疯狂的状态，不服药还不至于会如此严重。她写满整本笔记本后依旧不停笔，继续在地板、墙壁、门上涂写，思绪犹如脱缰野马朝她奔驰而来，说是"思绪"还不够准确，说是爆炸还比较传神一点。萨莉也说她经历了视觉爆炸，突然间，她看见自己和世界紧密相连，合而为一，能够看见医院热心收容天才，护士哺育天才，病房就是全世界。禅宗讲的"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经验，僧人会突然体悟天人合一的道理，但萨莉的经验恰恰和"悟"相反，她的世界因顿悟而粉碎，陷入混沌，重组后又被自己一手毁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