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九班教室。
霍莲打开教室里所有的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那股气流分明游荡在整个教室里,但只有她桌上的白纸被吹动。她像一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一样坐直了,施行起圆光咒术。圆光咒术本是让小孩看着镜子或者白纸,施术者念咒,则可征知失物所在,或预测未来的吉凶祸福,在酆都的圆光咒术已经发展到了成为即时交流的媒介。
她右手食指在空中画出波浪纹,随即波浪搅动空气,毂纹般散开,这个教室的灯没有灭,但室内被冷色的光芒填满,室外的一切声响都没有办法传进来,寂静得虚幻。
谷燚在医务室能进厢房看到里面的东西,而卢泽承等人只能看到人体骨骼图,霍莲的幻术已经到达了在整个梧声寥寥几人能超越的水平。她在宣纸上对校医吩咐:“顺其自然,该让她看见的世界,要慢慢呈现。”
谷燚果真不会置身事外了。
一切声音都被隔绝,有种令人背脊发凉的死寂。霍莲念咒,她桌上的白纸一张张的飘起,在她面前组成了有黑板一半规格的幕,充满教室的冷色光芒似乎正在以某种方式进行渗透,将白色的纸幕浸成银白色。
与凡世联系有一定的难度,即使是黑无常。在这方面的能力她不如托念,托念在凡世的驿站布置有自己带领的工作人员,这些人并不是鬼吏而是凡人,他们知晓这个世界并为托念工作。那个小男孩常常一闭上眼就能知道凡世正在发生的一些事,因为他能够与那些人用灵魂通话,有时干脆附身其上。
冥界里的通讯随科技发展便捷起来,霍莲可以通过打电话发邮件下达命令,不用消耗灵力。例外的是校医是个老古董,家里除了电视和收音机这种得知外界消息的电器,就只有一部老式固定电话,一个孤单的老人在梧声没有亲人没有什么一定要常联系的朋友,倒也有一份清闲。
幕纸上的银白色流转成漩涡,仿佛有一种吸引人的,令人沉溺其中的力量,不过确实如此,从视觉上看来呈现在纸上但线条感极强的漩涡会让人走神。中央汇集成一个点,开始像火山沸腾的岩浆往外冒,逐渐扩散,不断的冒出最后像喧闹遇见惊雷,平缓成了微漾的水面。
银白色的幕面像水波荡漾,但没有出现南牧崖的身影。南牧崖在凡世联系了霍莲,用温触让空气对流使霍莲察觉,但却没有对她开放视触使霍莲看到他那边的情况。霍莲并不着急,她安静的等着。
等待的空闲里可以想些什么?同声翻译?那是在被老师教导的时候做的事。
她想到路绍。
近一百年前,民国时期,霍莲效力于那时的阴德休定真君,北绪。
接到绕过阎君直达无常的玄符令,被召至去见泰媪,并收下了一名男婴,不,一个未出世的胎儿。霍莲用亡灵喂养他的灵魂,两年又五个月以后他长成了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的模样,沿用他母亲给他的名字,路绍。
听来自凡世的消息,路绍的母亲享受儿子作为酆都殿君的特殊待遇,自己徘徊尘世,收养了几个孩子,终成鬼母。
霍莲看着手上的银铸莲花纹饰戒指,她有接近一千年的记忆,巨大的承载量连无常鬼都为之苦恼。楚江宫刃鬼季燎上任后发明出一种有效的储存记忆的法器,名为“百结”,官员都因其受益。
去年与一只饕鬼斗法,霍莲本着收服而非破灭的目的处处留步,饕鬼咬向她的脖子,她只来得把法器上的部分记忆转回脑海,那条银项链就被一口咬碎了。
那时候季燎还只是以刃鬼转世身份存在的一个平凡亡灵,她也没想在打造一个,但季燎归位后卢泽承送来一个全新的。霍莲的无名指上本来有一只银戒指,不过那不是任何法器,是普通的戒指,她和李颉昊的情侣戒,至于为什么分手后她还戴着,没什么秘辛,只是因为觉得好看。
银项链上的记忆被捣毁不少,霍莲知道那是她作为早已消失的人生所经历过的美好开心但并不重要的记忆,也不再费力去想。记忆本来就有一些是可以舍弃的,有的因为美好而舍不得的话,只会与后来的形成对比造成痛苦。
她脑海中浮现出她效力的第一位阎君的最后片段。
那一世她是富家大族的二小姐,依然美貌,多才多艺,是一位名媛,而北绪是他的哥哥。
梧声多寺庙,她把成形的鬼胎秘密的养在一处道家寺庙内。接到玄符令不能上报阎君,这是酆都体制中所谓的权力制衡的做法。
霍莲受邀演出,在宴会上大展歌喉,演出结束后做哥哥的北绪送她一对黑珍珠耳坠。但霍莲在由哥哥为自己带上耳坠的那一刻,除了眼中所成的像,根本不能察觉他的存在。
酆都所有的阎君和他们各自的四卿之间存在一种名为“溯源”的联系,即使超出了可视范围,只要不远都能感觉得到,但霍莲偏偏在那时候失去了对北绪的溯源的感知,就像日夜相伴的人在枕边突然失去了呼吸。
她效力于北绪六百年,第一次遇见那种情况。那是很不好的预感,很强烈,只看见听见眼前幻象般的男子说些什么,但影像似乎一触碰便会溃散。霍莲一个迟疑便没有告诉北绪。她觉得那和玄符令给她的任务有关。
第二天便验证了,长大成人的路绍在没有任何预告的情况下来她家提亲,有了华服家仆和身份背景。路绍远道而来,背景不明但用展现出来的财力和学识赢得霍莲父亲的认可,婚后路绍在她家小住一段时间,接着这个富贵人家的大少爷就被新的家庭成员杀死。
一场火灾,豪宅毁了,有人失踪有人死去。
楚江宫易主。
当年忤官宫与都市宫的战争里她只是旁观者,如今真正战争来到她的面前,她才感到可怕,时而的自信时而消失。
所以忽然想估量自己在冥界历史上的位置。
霍莲还记得她最初死时的怨念,她甚至不等经历一个酆都人生就毫不犹豫的跳进了忘川,闭上眼睛脑海里只有复仇和原谅的撕扯,连阳光也不再希求。漓池里的每一条记灵都能说话,他们抱怨,苦诉,吵吵闹闹,有时甚至沸反盈天,但每十年一次的返生礼上,大部分逃避上岸,选择继续留下。
南牧崖和霍莲是同一天死的,死在了很近的地方,但天命的安排,崖死后立刻进入涅槃厅修炼。她不愿意忘记仇恨,跳进了忘川进入漓池,两百年后一只白皙修长骨骼坚硬的手向她伸来,一个恍惚她把南牧崖当成了另一个人,也伸出手去。
白无常南牧崖带她去涅槃厅,迦昙波说她会不会再因悲伤影响一切,这全靠她个人修为,让她成为饮泪鬼,夜行百鬼中神秘优雅不失个性的一员。
南牧崖总是微笑的看着她,一如生前的模样,感情有时候是必须的,有时候是必须舍弃的,可南牧崖和霍莲一直没有解决他们的这个问题,拖着拖着就过去了那么多年,一点也不着急。
昔年的北绪死前没有责怪她什么也不说,在制度和六百年的情谊间相互尊重,霍莲和北绪之间没有过爱情,只是六百年的习惯。北绪说他不是失败,只是到了把这个位置给路绍的时候,他也累了,想离开。
那时候她思考她效忠的到底应该是一个真实的“人”还是一个殿君的王座。但王座一直会在哪儿,只是坐上去的“人”会更迭。
北绪完全有能力担当阎君,不然怎么历经六百年,他也没有犯任何错误,霍莲知道他可以轮转,那个午夜路绍霍莲和其他酆都官员去青溪送别,没有对话,远远地看着北绪走过那座桥,只是从那以后霍莲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