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点,季燎关上花店的玻璃大门,这个时候关门对于这条大街的车水马龙和繁华来说其实还算早。
她这一次记得翻转写着“休息中”的木牌,站在玻璃门后看了一会儿外面的灯红酒绿,大街上灯光迷离,年轻人进出酒吧,逛街购物,谈情说爱,游客背着背包举着相机到处拍,这条路上有博物馆和梧色购物中心。
还生活在凡世的季燎在伦敦生活过一段时间,晴朗的时候她会和那些英国人一样在草坪上晒太阳,看着周围的人和事物,看着别人正在做的事,这条灵魂一直都是这样,喜欢不动声色的一直盯着某一个人看很久,仿佛就可以窥探一切。历史悠久的伦敦让她觉得宁静祥和,它似乎也代表了那个国家,上个世纪的英国还像一个富于野心精力旺盛的青年四处侵略,开拓疆域,如今却像一个慈祥的老者,善良温和。而梧声,它一直都是那么的善良温和,它把很多东西隐藏起来,完美,不动声色。
那一次去英国成为了季燎死亡的直接原因,那是她第一次离开中国本土范围,引起了楚江宫的警惕。她是需要回到楚江宫的官吏转世,回国后不到两天便死于地震,魂归酆都。
刃鬼季燎意识到这是一个很美的时节,梧声最为盛景的作为招牌的秋天要离去,但是还拖着尾巴,初冬也将为人们带来惊喜,让人们看见白雪覆盖下的生机。无论是梧声市民还是外来游客,在他们眼里梧声都是座梦境般的城市。学生学习考试想象着未来,上班族忙里偷闲看看景色,游客考虑要不要在此多留几天甚至于定居,老人与梧声同样年迈而沉静,新生的小孩子在长辈的希望下无忧无虑的成长。
这样的好时节本应是用来给人们发生美好的事的,应该是清香,浓烈的美,或者浪漫,或者希望,对多也就是秋天的感时伤怀或者别离的愁滋味,而不是用来给战争的血腥味。
季燎看着外面发现自己的花店还真是安静。有时候她静默的看着外面或者花店里的那些植物,会忽然间的疑惑自己到底是哪一个季燎,是不是一场幻觉。但现在的她能听见花精对她说的话了,于是从平凡的亡灵转变成了刃鬼的角色,她不清楚到底是那个还沉浸在男友逝去的悲哀中的季燎的人生更梦幻,还是现在的这个身份更多彩。
哀伤的传染效果并不比快乐的要弱。
今天的工作并不轻松,但也不是有难度,她要编辑四份记忆模板来做刑判司的素材。今天托念拿走了那盆水晶兰,那只水晶兰花精衰败得没法做出任何对外界的物理反应,于是季燎轻轻地触碰了花朵,即使什么用处也没有,只像一个安抚。今天还从托念那儿领回制作消除记忆的汤剂的工作,还好不是现在就到了修改的阶段,修改记忆比消除麻烦得多,而且修改后存在瑕疵也是很常见的。
季燎恢复得快,记忆和能力都回来得差不多,但她知道,进度条还没有满。下午四点前弄完记忆模板,第一次通知自己的鬼吏手下中距离近的几个来领了送去刑判司,才发现是常来关顾的一个家庭主妇,一个家具店店员,还多了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
她有想过转身离开这门边,但又不由自主的停留着,目光放在外面富有生机的世界上。因为另外一个季燎常常这样做,另外一个季燎曾在对面购物中心的广场上和男友亲吻,许愿,那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性格,他死后她就沉默下来。
夜里一个人站在玻璃门后看着那广场还有喷泉,依然有情侣,只是再也没有他们。
花店店主在几天前的下午被一把剪刀扎到心脏。死了又复活,这个过程短而隐秘,没有几个人知道。甚至新的季燎在站起来没几分钟后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说了几句话也没被发觉到异样。
刃鬼季燎看着繁华就像代替她一样的回忆一下过往。她有时候在可怜另一个季燎,又马上想到她就是自己,只是她的意识魂没有消除留了下来。反正不会精神分裂成两个人格,刃鬼季燎安慰自己,在处理这方面,她早该是游刃有余。
她盯着广场上的喷泉又看了一会儿,这时一辆出租车经过,她注意到了车里的女生。在这辆出租车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前她就感受到了那个女生,季燎处于非常平静甚至是出神状态时有些感觉反倒非常灵敏。她感觉到一个生气重的亡灵正在靠近,她循感觉找去于是发现了那个坐在车里女生,她是霍莲给自己介绍过的殿君带下来的那个人。
季燎看着那个人坐的车脱离视线边缘,然后她转身走到厨房去加热一份taco,源自墨西哥的食物,三毛在游记中形容它“中国的春卷”。这可不是刃鬼季燎会做的东西,她得到了普通的季燎的一切。
男朋友喜欢她的认真,唱俄文歌曲的时候,做饭做点心的时候,梳理长发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是及腰长发。
这时季燎分明微笑着却又突然皱起了眉,表情变得很凝重。该死的,自己还没有完全的复苏,自己的意识魂还不够强大,所以那个季燎还活在心里,原来她死得并不是那么的甘心,即使不愿意再“活”下去,不能在占据这个灵魂,也还在想借自己刚恢复的生命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
这样不行的,没有过节和怨恨但不杀死她她还是会困扰自己。刃鬼季燎看着盘里的食物,倒进了垃圾桶。
除了外形声音,她不能有任何那个季燎的影子。
季燎打开门走出去,找到附近一家店这才开始吃晚饭。会店里的时候边走她就便莫名其妙,自己一个人刚才吃是不是有点奇怪,别的桌都是几个人,一家人情侣闺蜜的。她觉得本来应该有人陪她一起的,可不是那个男朋友,但是谁呢,想不起来,托念掌握自己的意识魂的时候就像对待过季的衣服一样丢在一个角落,当然她的待遇好一点,封在安全的盒子里二十几年没挪步。她没和谁交流过,竟然忘了一些人和事。
这二十多年变迁的很快,她觉得这是一个新世界。
既然一天的工作完成了,现在很轻松,她从收银台的抽屉里拿出速写本和铅笔准备设计新的百结样式。
季燎需要一些灵感,她打开电脑上的音乐播放器。纯音乐飘荡在花店里,一部分的花草开始柔和的左右摇摆,竟然还夹杂着细微的音乐节奏的哼唱。
门被打开,木牌打着玻璃发出响声,季燎想起自己刚刚回来的时候忘了将门锁好。
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他的脸却好看得介于男女之间,初见他的人会觉得他俊美,但也有可能一念之差觉得他很娘炮,这个人皮肤白皙,高大为他的外形增添几分男子气概,眉宇间掺杂着一丝严肃,使他摆脱肤色白皙而体现出的柔弱的感觉。
季燎把视线转移到他的手上,注意到他的左手大拇指上有一只宽边银铸戒指。那戒指和他的手指并不嵌合,小了一点所以勒着。
随着男子的走近,摇曳的花草渐次停止摆动,仿若噤声的安静下来,气氛顿时就变得很僵。玻璃门外还是通亮的大街,店内的灯光却因为他的走近而变暗,仿佛一团朦胧的黑色雾气在他的身后弥漫涌动。
就在一瞬间,柜台上从摇曳到静止的花草一起发出幼儿般尖利但是声音又微弱的惊呼,接着开始扭动,根茎将花盆里的泥土挑落出来,无数苍白的根须攀上花盆的边缘,就像溪流分叉漫延。花精们似乎意识到有灾难即将来临,急于逃脱。
一株水仙从盆里跳出,落地化成一个一岁大的孩童模样向季燎的方向奔来,延伸出两串湿漉漉的小脚印。
季燎站起身的同时男子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奔跑的小孩,一团幽蓝的火焰便冒出地面,呈螺旋状升腾,小孩被困在里面无法前行,喉咙里发出小孩特有的稚嫩的哼声。但却并不沾染一丝邪气,只像是一个天真无知的普通幼婴因为不喜欢而发出的哼声。
陆续有花草连根从花盆里挣脱出来,纷纷化成一岁左右身形的小孩子,让人惊讶的是看见了它们的脸,花精化出的人形玩具般精致又灵活,长着与人类相近的脸,他们的眸子呈现出冰蓝,湖蓝,火红,深绿,明黄等各种颜色。小耳小鼻,本该让人觉得可爱的想伸手去捏一把又会因恐惧而收回来的理由是,该长着嘴巴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平整利落的抹过,看不见伤痕,只有一片光洁无瑕的肌肤,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没有嘴巴。
泥土散落在柜台和地板上,不合常理的散发出了非常浓郁的清香,就像置身于夏季雨后的山谷,闻到的和皮肤接触的清香。
落地的花精整齐的站成了两排,开始还满眼不安的看着被幽蓝色的火焰包围的同伴,又询问般的看了看季燎,季燎没有说话对它们以眼神示意,花精们便不约而同的盯着不速之客。混杂着各种色彩的眸子集聚在一个人身上,加上诡异的孩童体征,气氛由刚才的和睦急转直下。
“抱歉,这个时候店已经不营业了。”季燎平静的说着,仿佛店内还是平常的样子。但是她知道花精的异动不会是没有原因的。
“但我急着要找到一样东西。”他说着,探究般的看着花店店主。
季燎淡淡的笑起来,眼角带着古风的韵味。“什么东西,形容一下?”她绕过桌子走到男子面前,弯腰竟然直接将手伸进了幽蓝色的火焰里,她知道那火焰是什么,毫不畏惧。她抱出小孩,这只水仙花精很特别,它也没有嘴,眸子漆黑与常人无异,反倒与拥有斑斓色彩的眼睛的花精不同。
“和这个一样。”他举起左手,用右手指着那枚戒指。
是一枚百结,季燎能分辨出一般的银器和自己铸造的百结的区别。但季燎明确自己没有铸造过这一枚,也不觉得她有给这个人制作过百结。
记忆储存器并不是楚江宫的每一个官员都能拥有的,季燎会考核提出申请的官吏的任职时间和工作内容再做打算,季燎几乎记得她送出去的每一枚百结和对应的官员,偏偏没有这么一个人物。
“我喜欢老顾客,但你不是。”季燎思考这或许是他从哪名官员身上夺来的,但每一枚百结都与其他的不同,看着这枚百结她应该想得出它真实的主人是谁才对。
或者说这是他自己制作的?不可能,除了她,楚江宫没有其他人能做到。
是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没有想起来?刚归位果真还不适应,原本的季燎的意识魂没有散去,总和自己的记忆冲撞又混合,边缘变得支离破碎不够清晰。
花精们走动起来,形成一个包围圈将男子围在中央。它们全部用自己异彩眼睛专心致志的盯着他,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克制住不寒而栗的恐惧。何况季燎要想杀了他,不消片刻那些花精就能吸走他身上的全部元神,只剩一副触碰就会化成灰的躯壳,当然,这也是建立在他是普通人的基础上。
一只有粉紫色眼睛的花精跳了起来,关上店里所有的灯,店内暗下来,但花精的眼瞳犹自散发出光芒,瘆人又迷人。季燎把水仙花精放在收银台上,男子刚才燃起的幽蓝火焰仍然在跳跃,季燎站在旁边但感觉不到任何热意,反而是凉意。
“那店里有什么新品吗?能让人眼前一亮,很想买回去珍藏的。”他说,眼睛环顾着四周,“新品,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有倒是有,可方才已经被您展示过了,看来冷翠烛这种东西已经算不上绝世仅有。”
说完,季燎面前升起一道冷翠烛,幽蓝色,和那火焰无异但这是一道冷翠烛的墙壁。花精们本来似乎是想群起进攻那个男子,但看见了这面墙它们便纷纷跃向墙,然后融化般的陷进去,冷翠烛的墙面仿佛水面激起涟漪,碰撞出绚丽的色彩,照亮暗室。
季燎转身从电脑旁边的工具盒里抽出一把修剪叶片的剪刀,刀尖向上,右手结印,剪刀碎裂成千万片,化成银白色的雾气覆盖在她的手上,镀成一只银铸的右手。
男子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开火焰腾起近两米,他说:“我刚才只是雕虫小技,你这才叫人大开眼界。但想必你的能力绝不止这个,”他翘起一侧嘴角笑起来,偏偏头说到:“拿出真正的本事来。”
花精们透过了屏障依附在季燎一侧的冷翠烛墙面上,季燎感觉到墙面在迅速的变薄,有火在烧灼着这墙面,而且是来自阳界的明火。
她没有用语言回应男子的挑衅,示意坐在桌上的水仙花精带几只花精去看护柜子里的《花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