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田春林来说,确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在不能参加高考,失去庄稼院孩子跳出农门的唯一机会后,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样的好事。坐车往回返的时候,田春林把那些参考资料紧紧抱在怀里,心咚咚跳着对自己的下一步进行了新的遐想和憧憬。他想起了高考时在苞米地烧书本的情景,想着这些年的苦闷和烦恼。这一切都会因这次机会而发生改变,他觉得幸运之神在向他招手,新的命运已掌握在自己手里。
公共汽车经过胡林河乡政府门口时,田春林想起初中同学何丰年在乡文化站工作,下车朝乡政府院子走去。
胡林河乡政府所在地,过来曾是一座大庙的庙址。虽经过多年改造,里面供奉的金刚佛像早已被打翻在地,化作泥土,庙宇的格局还在,只是那些禅院僧房被改造后,挂上了信访办、司法办、书记室、乡长室等牌子。完整保存下来的,有院旁的一座砖塔和院子中间的一棵老槐树。
砖塔形状有些像北京的天坛,只有三层,叫镇河塔。乾隆年间因滦河时常泛滥成灾,百姓为祈求平安捐资修建,却没镇住河妖,滦河照样年年发水。倒是那棵老槐树有些灵性,20世纪70年代一个干旱的年头,它的树枝上没有冒出新绿,之后连续几年都是一副枯枝败叶的样子,只有家雀在上面唧唧喳喳叫。而到了80年代初,人们突然发现它的枝头冒出来嫩芽,树干上钻出了新枝。这几年好多乡镇盖起新办公楼,胡林河乡的几届领导没动过这个念头,他们对外说要艰苦朴素,内心里却认为这是一片风水宝地,不能乱动。风水之说,万物有灵,帝王将相、寻常百姓,谁个敢说不信呢?
田春林走进乡政府大院,里面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那棵老槐树下架着一个竹躺椅,旁边地上放一个茶缸。几只小家雀从老槐树上的洞里钻出来,在地上围着茶缸蹦蹦跳跳,像是口渴了,想喝里面的水。田春林觉得有趣,站在不远处朝这边悄悄看着,看一会儿,还真有一只小家雀,跳上茶缸歪头去喝里面的水。更让他吃惊的是,这时一个干瘦老头摇一把芭蕉叶蒲扇慢腾腾过来,坐在躺椅上。几只小家雀不但没有飞走,还跳到躺椅上喳喳叫起来。
田春林感到奇怪,走过去问,大爷,这些小家雀是你老人家养的?老头姓尚,是乡里的警卫,眯着眼睛回答,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田春林想拉呱几句,说,它们咋不怕你?这话让老尚来了精神,坐直身子说,家雀的命运也够倒霉了,早先被列为“四害”,人人喊打!现在成了保护动物,又找不到安家的地方,也就是这大庙里还能容它的身,我不对它们好点中吗?又突然想起自己的职责,问,你是哪个村的,来乡政府有啥事?
田春林说,来找何丰年,他在不在?老尚说,你来的还真巧,今儿个正好他值班,就是这小子到现在还没来。说着话一辆摩托车突突进了院子,车上下来的正是何丰年。老尚看看日头说,何住持,你今儿个可是晚点卯了两个点儿,当天和尚就得撞天钟,知道不?
何丰年嘻嘻笑着说,有你这老和尚把守山门,我还有啥不放心的。何丰年有一间办公室,进屋后田春林问,这大院咋冷冷清清没几个人?何丰年说,乡里放几天假,乡干部都回家收麦子去了。田春林奇怪地问,麦收这么忙,乡里还放假?何丰年说,现在乡里不像过去的公社,三夏麦收乡干部要忙着下去督战,而是庄稼地里越忙,乡里越清闲,再说不少乡干部家属在农村,都有责任田,麦子也要收回家,乡里便灵活掌握放了几天麦收假。
这时坐在老槐树下的老尚朝这边喊,何住持,晌火在食堂搭伙不?何丰年把头伸出窗外说,不啦,我和老同学去外面吃点儿。老尚说,你那文化站就几本书,都让你吃了,小心方丈找你算账!何丰年说,放心吧老尚,我不吃那书,去化缘。田春林听完两人对话说,你们这是啥称呼,一会儿住持、一会儿方丈的?何丰年笑着解释,这大院过来不是寺庙吗,老尚看电视剧上庙里说了算的不是住持就是方丈,便叫书记乡长方丈,叫几个副职住持。今儿个我值班,是临时住持。又讲起老尚的故事,说老尚原来是乡计划生育服务站站长,抓了半辈子计划生育工作,一直想换个岗位,到退休也没能换成。人们开玩笑给他作工作总结说,老尚同志,道德高尚,一心扑在育龄妇女身上,几十年不动摇;有人劝他歇歇吧,他说一定要发扬一竿子插到底精神,干好这甜蜜的事业!老尚对计划生育工作最大贡献是琢磨出了一个上联,至今没人能对出满意的下联,那上联是:穷生穷,越生越穷,越穷越生。
老尚退休后留在乡政府看大门,说他一辈子带人结扎上环抓大肚子,不知扼杀了多少没见天日的生命,现在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开始吃素,不杀生害生,连院子里的家雀都和他成了朋友。
田春林想知道一些乡里的情况,问何丰年,在乡里几年感觉咋样,工作好干不好干。何丰年说,现在的乡镇工作说好干就好干,说不好干就很不好干!
田春林问,这话啥意思?何丰年说,说好干,是啥事都可以凑合过去;说不好干,是想干出点名堂来难得很!见田春林满脸的不解,又说,举例说吧,过去公社的干部,老百姓又敬又怕,是因为那时候土地集体经营,种啥收啥公社说了算。现在土地承包了,种啥收啥老百姓自个儿说了算,乡干部扮演的是穆仁智收粮催款的角色,你说这能受欢迎吗?工作开展起来能没困难吗?
田春林说,上面不是要求下乡搞科技推广,为农民服务吗?何丰年说,这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抓不到点子上,老百姓照样不买账!
田春林说出县里招聘团干部的事,要他帮忙参谋参谋。何丰年听完兴奋地说,你这个中考状元,没能参加高考太可惜了,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抓住,先走出这一步,走出一步天地宽!
两人又唠一阵,墙上的石英钟报时说,现在十二点整。何丰年拉田春林去吃饭,说正好去见一个人,一块儿商量商量。出乡政府大院过半条街,来到一个叫贵妃苑的饭店。服务员和何丰年很熟,径直带他们到一个小包间。何丰年点完菜对服务员说,叫你们老板赏个脸。服务员去后不一会儿,女老板掀门帘进来,问,何大站长,有啥吩咐?
何丰年指着田春林说,没重要事不敢麻烦贵妃,看看这是谁?女老板叫王玉环,也是田春林初中同学。当年电视里正热播一部李隆基和杨贵妃爱情故事的电视剧,有同学看了便在背后叫王玉环王贵妃,后来干脆就叫贵妃,有段时间传王玉环和何丰年谈恋爱,还叫过何丰年何隆基。
田春林说,我说这饭店咋叫了这样一个名字,原来是老同学开的。王玉环说,原来挂个小吃部的名字,何大站长瞎起哄,又做了这样一块牌子挂上,弄得人们以为咱品行不端、不是良家妇女似的。何丰年说,餐饮业要有品牌意识,招牌很关键,里面有个广告效应。这牌子一挂上去,你的饭店不是就火起来了吗?这时有服务员进来,说三号桌的客人要找老板。王玉环问啥事,服务员吭吭哧哧不开口。王玉环急了,说,嘴里含凉冰了,啥事照直说!服务员大概是新招来的,红着脸说,那几个东北老客,说咱的驴三件打了折扣,是不是老板偷着自个用了。王玉环听了脸也有些红,说,我去看看,一会儿再来陪老同学。王玉环走后,田春林说,王玉环变化真大,记得上学时,老师让回答问题都爱脸红,现在竟开饭店当了老板。何丰年喝下一杯啤酒说,这都是在乡里工作几年摔打出来的,她毕业后先在乡里任团书记,后来又当妇联主任,整天跟着老尚去抓大肚子,不练出来也不中。不过她挺有主见,也有股闯劲,这饭店是乡里的地方,原来别人经营老赔钱,她承包后效益还不错。
田春林笑笑问,上学时有人传你俩谈恋爱,现在进展得咋样?何丰年坦率说,我俩的关系确实一直不错,她对我也挺好的,只是我这里一直找不到感觉,大概是因为太熟了,缺乏刺激性的东西,激动不起来。两个人喝一阵酒,王玉环回来,何丰年问,摆平啦?王玉环气恼地说,几个东北倒腾苞米大豆的老客找歪茬,又瞪何丰年一眼说,都是你老贵妃、贵妃地叫,那几个老客喝多了,胡思乱想!有一个还说是安禄山的后代,要我陪酒。
何丰年笑一阵说,安禄山是个胡人,当过冀州节度使,说不定还真在东北留下了后代。又问王玉环,陪喝了吗?
王玉环翻翻眼睛说,陪喝,你当我小姐呀?乡派出所几个警察正在旁边屋里吃饭,听见他们吵嚷,过去,一个个都傻了!
何丰年说,到底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啊!王玉环说,我倒是想背靠大树,咱乡政府里哪一棵是大树?连你这棵小树都靠不住。
说笑一阵,话题转到田春林报考乡团委副书记上来。王玉环沉思一会儿说,首先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个机会,不过咱老同学有啥说啥,田春林也要有个思想准备。我毕业后就在乡里当团书记,当初曾热情高涨地想干好工作,但乡里工作千头万绪,有虚有实。团的工作上面没有硬指标,下面没个抓手,工作开展起来难度很大,到了年终连个工作总结都写不出来。
何丰年说,你那团书记天天被领导抓去“打八杈”,成了扑克牌里的“活主”方片三,当然搞不出个名堂来!你看田春林的“青年之家”弄得全县都有了名气,他要到乡里当团书记,准能弄出个名堂。
王玉环说,在村里能搞出名堂,在乡里不一定能搞出名堂,你没见老百姓对咱搞的事常常带了情绪。
何丰年觉得应该辩论一下这个问题,说那是因为咱老干走形式的事,今儿个这个达标,明儿个那个验收,让老百姓烦。我组织的青年农民歌手赛,春节扭秧歌就很受欢迎,你这说法简直是在给田春林泼凉水。
王玉环说,这不是泼凉水,是实话实说,说出我的感觉。现在农家乐饭店要热起来,我还想辞了乡里的差事,找个地方去开这样一家饭店。
何丰年见田春林一直没说话,说,田春林你要拿定主意,不要受贵妃的蛊惑。田春林说,听你俩说得都有道理,感谢二位这样开诚布公,说出肺腑之言。三人又说一阵闲话,散了。回家的时候田春林心里感到既沉重又轻松,他不是一个随便改变主意的人,他想这个机会无论如何要把握住,去尝试一下,拼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