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今年老天爷特别开眼,割麦打场那几天除了黑介打了几回雷,让人心惊肉跳的,没掉一个雨点。现在家家把麦子装进了粮仓,晚茬也种完了,正盼着一场雨水,雨就来了。
雨下起来后,田春林想起贵奶奶的房屋老了,怕漏雨老人着急,打起雨伞出了家门。
雨中的村庄很安静。从家家院子里流出的雨水,在街道上汇成一道小溪,浮一层麦羽子和埋汰泡沫缓缓流着。一只老疥弓着腰,有章有法向村头水坑方向爬。田春林选择泥泞少的地方,一步大一步小地走着,像在雨中扭秧歌。
还好,贵奶奶的房子没有漏雨。田春林进来时,老人正坐在炕上缝一双虎头鞋。她面前放一个老式线笸箩,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布头和彩线。那只叫大花的猫侧身躺在一旁,自己玩着自己的尾巴,见贵奶奶手中的布头和彩线动起来,又伸出爪子去抓,不来帮忙却捣乱。贵奶奶不气不恼,哄孩子一样跟它说着话。
贵奶奶手巧,年轻时全村的姑娘媳妇都找她铰鞋样。后来穿自家做的布鞋不时兴了,老人开始用布头缝小孩子穿的娃娃鞋,并按十二属相绣上虎头、牛头等图案。谁家有了小孩,到一周岁学走路时便送一双。东凤坨村的年轻人,小时候都穿过贵奶奶做的娃娃鞋。老人炕上靠东墙有一个香椿木炕柜,里面有一双双这样的鞋,炕柜上面摆着一个黑乎乎的观音菩萨和白色毛主席半身瓷像,旁边是一个打了锔子的民国年间掸瓶,上面画着一群孩子玩耍的婴戏图。有收古董的来看过,说毛主席像是“文革”瓷,将来会比那个掸瓶值钱。
田春林仔细看过屋顶和墙壁,没有发现漏雨迹象,和老人唠起嗑来。唠几句想起组织合作社的事,问贵奶奶愿意不愿意加入合作社,把责任田交给他们来耕种。贵奶奶听说地不用她操心了,照样有吃有喝,一连串说,中中,你们种去吧,我有粮食吃就中,要不也是你们帮着种啊收的。
田春林说,奶奶放心吧,地交给我们经营,肯定比过来种得好。贵奶奶慈眉善目地说,放心,你们干啥事我都放心!说完下炕去碗橱里端来一盘艾子饽饽,要田春林尝尝新鲜。艾子饽饽是东凤坨一带的传统吃食,习俗和端午节吃粽子一样。它的做法是把黏米磨面后,做成饽饽头蒸熟,再用擀面杖擀成片,撒上炒黄豆面和红糖卷起来切成几段。吃在嘴里有艾香、有豆香、有黏米香,口味特别好。
田春林吃了一个说,这么好的东西,奶奶留着自个慢慢吃吧。贵奶奶说,这是专门做给你们吃的,费了我好几天工夫哩!奶奶老了,黏东西吃多了,肚子受不了。从贵奶奶家出来,雨小了些,田春林碰到田大明白在街上匆匆走着,问他到哪儿去。田大明白没穿雨衣,也没打伞,用手遮着脑袋说,去田自高家串门。说着话,雨点突然密起来,田大明白忙放开脚步跳着跑了,脚下溅起的泥水飞出了老远。
庄稼人没有周末星期天,下雨天是老天爷给安排的休息时间。当年生产队时,社员们就盼雨天,田自高还编了句顺口溜:天上黄澄澄,眼看就要刮大风;刮风就下雨,下雨就歇工。
那时候下雨天,大和尚田大明白和二和尚乔大舌头喜欢去生产队饲养处聊天,现在饲养处没了,变成了到田自高家凑热闹。田大明白五十多岁了,他的身体比例长得有些问题。两条腿很长,上身有点短,加上有点驼背,走起路来脑袋一探一探往前伸。他脑袋里不是缺根弦,就是庄稼人的说法,脑筋线粗,却爱装明白。过去田大明白喜欢听大喇叭里的《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节目,现在对八卦小报上的奇闻怪事、花边新闻特别感兴趣。大喇叭里的新闻听多了,弄出不少笑话。当时阿尔巴尼亚的领导人是恩威尔·霍查和列西·谢胡,他说阿尔巴尼亚不愧是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因为他们的领导人霍查蝎虎(谢胡)。柬埔寨那个西哈努克亲王挪挪蹲,不挪地方老在中国蹲着。最近他看电视多了,发现了日本人的一条新罪状,说小日本过去糟践中国的花姑娘,现在又糟改中国字,把中国字写得丢胳膊拉腿的,“美军”写成了“米军”。当年有支唱人民公社的歌,歌词是这样的: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好收成,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社员个个笑开颜;炕上花被窝,囤里粮冒尖……他把最后一句唱成:看看花被窝,给你两毛钱。他还喜欢改成语,知道了“釜底抽薪”的意思后,说那不就是锅底下少添柴火吗?
乔立新当赤脚医生时,村卫生室有本画有男性生殖器官的书。有人翻看后记住了一个名词,拿田大明白寻开心,问他知不知道冠状沟长在哪里。田大明白不愿说不知道,思谋几天找不到答案,却在一次照镜子时茅塞顿开。去跟人显摆说,古人把帽子叫冠,那皇帝戴的帽子叫皇冠,娘娘戴的帽子是凤冠,这冠状沟和戴帽子有关系,长在脑袋上,并用手指着脑门上的皱纹说,这就是冠状沟。当那人说出冠状沟长在啥地方时,活活没把人笑死。
田大明白到田自高家时,衣服几乎湿透了,他拿一条毛巾擦着头上的雨水说,妈的,见外面雨小了才出来的,没想到半路上又大起来,你说倒霉不倒霉。
二和尚乔大舌头来得早,正在摆弄田自高因下雨返卤的旱烟叶,说你老小子啥事都想占便宜,下雨了,老天爷往你身上多撒点尿照顾照顾,咋还有了意见?
乔大舌头舌头大,说话舌头在嘴里拐不过弯来,乱汤子乱水的。他有些愣,用庄稼人的话说二虎巴蛋的。过去他养过一只山羊公子给母羊配种,弄得半村都有一股膻臊味,和四仙姑有一脚后,四仙姑嫌他身上也带着那味儿,他便把羊公子卖了,现在养了一头小毛驴。
田大明白是想出一个故事,才急着来田自高家的,擦干脸后,神神秘秘地说,咱村头麦秸垛发生了一个大案件。
乔大舌头问,啥案件?
田大明白说,强奸案!乔大舌头挑一个旱烟叶,去地上点张报纸烤,说,拉倒吧,这年头城里犄角旮旯都是小姐,你不找她,她还找你呢,哪儿还轮得上强奸!过来到了夏天,高粱地苞米地里,哪年不发生几起强奸案?现在犯罪分子里,哪个是因为强奸逮起来的。
田大明白说,这都是夏天惹的祸,夏天里女人穿得太少,尤其是城里的女人,光着半个膀子,露着半拉奶子,晃着两条白腿,裤衩露出裙子,让人看了往邪里想。
一直没说话的田自高说,听大舌头话里意思,这些小姐在危害社会的同时,还对稳定社会治安作出了贡献,到底该打击还是要保护?
田大明白还想着他的故事,问,你们到底想不想听这桩稀奇的强奸案?见没人理这个话茬,说这强奸案确有其事,就发生在村头的麦秸垛里,只不过是一只公鸡在强奸一只草鸡。
乔大舌头说,知道你就弄不出啥深刻的故事来,他见窗户上落着一对蝇子,说你看那俩蝇子,这屋里是不是也发生了强奸案。
田大明白分辩说,这可不一样,你忘了有一回富强粉和四仙姑吵架,就是因为两家的鸡踩蛋,富强粉还说四仙姑你家人不正经,鸡也不正经。
田自高笑着问,那次是四仙姑家的公鸡强奸了富强粉家的草鸡,还是富强粉家的公鸡强奸了四仙姑家的草鸡?如果是后者,应该是四仙姑说这句话才对。
田大明白说,你不是民调员吗?去调解一下时,不就了解清楚啦!乔大舌头不愿听这话嗑,说,算了,算了,别扯这闲话,大明白从小报上又看到啥新鲜事没有?田大明白拍一下脑门说,还真有一件稀奇事,说是外国的一个闺女怀了孕,用老饲养员田德贵的话说,就是受了“乃”,找来找去找不到原因,最后说是洗澡时怀上的,你说这邪不邪?
田自高说,大明白你老去滦河里洗澡,是不是也有这想法?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个鲤鱼精、王八精啥的来找你算账,让你包赔损失。
田大明白问,包赔啥损失?田自高说,那鲤鱼精生了怪胎,王八精下了双黄蛋。田大明白和乔大舌头愿意来田自高这里,除了扯这些闲嗑,有免费的旱烟叶抽,还时常管顿饭吃。
雨天里,庄稼人不能下地干活,常常趁这机会做顿好饭,改善一下生活,临近晌火便有煎炒烹炸声响起。下雨时气压低,空气里除了弥漫着雨水和雾气,还掺杂着一股菜香肉香。
田自高说,咱哥仨是不是也得改善改善伙食?田大明白高兴地说,当然好了,我还有一瓶高粱烧酒,把它贡献出来。田自高屋里屋外看看,找不出啥好嚼咕的东西,见外面雨仍下得密,在房檐上成串往下落,有了主张。找出鱼网和蓑衣拉上乔大舌头说,咱去滦河里想想办法,弄点鱼虾儿也对得起大明白那瓶酒。
只有一件蓑衣,乔大舌头找了一块塑料布披上,两人钻出屋子朝村东的滦河走去。
雨天里的滦河,失去了平日的清澈和宁静,变得浑浊和喧嚣。田自高站在岸上扔了几网,打上来的尽是树根和碎砖块。他又下到齐腰深的水中,对着河面上像是鱼虾翻出的水弯,打了一阵子。没打到鱼虾,却扣住了几只蛤蟆老疥,让人扫兴又晦气。他见水流太急,再撒网也不会有啥收获,收了网朝滦河和村头水坑间的坝埝走去。
这道坝埝是当年田志和为养鱼修的,现在成了村头水坑的蓄水坝。下雨后村子里排出的雨水流到坑里,水面比滦河高了许多,坝埝低洼处形成了小瀑布样的水流,有哗啦啦的流水声响起。鱼们有逆流而上的习性,特别是鲫鱼和那种有名的滦河红鳞鲤鱼,听到哗啦啦的流水声会很兴奋,把逆流游过类似这样的堤坝和小瀑布,当作一个超越和挑战。田自高喜欢打鱼,他看到过这样的表演,过去在这道坝埝上下网也总有收获。
下好网后,田自高和乔大舌头躲到不远处等鱼虾入网。雨天里最兴奋的是蛤蟆,它们有些幸灾乐祸,想起伟人写的赞美诗,气壮如牛地齐声喊着: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等了好大一会儿,网里也不见动静,两人发起牢骚。田自高的蓑衣是采蓑衣草编的,蹲在雨地里像只大刺猬,他望着雨中的滦河说,小时候下大雨,水坑和滦河里的鲫鱼会顶着水蹿到街道上,有的还顺水道口钻进院子里。雨后去高粱地里排涝,垄沟里弯住不少锄板大的鲫鱼板子。
说起往事,乔大舌头也来了精神,说还有螃蟹,那个毛腿蟹,八月十五前后,黑介拎个马灯往滦河沿儿一放,半宿能照好几水桶。收秋时车轱辘曲儿里,牛脚印里都能捡到,现在连个螃蟹毛也看不见了,说完遗憾地吧嗒了吧嗒嘴。
雨仍不紧不慢地下着,落在两人身上一个噗噗响,一个啪啪响。田自高叹息着说,滦河瘦了,穷啦!
乔大舌头说,不光滦河穷了,海也穷了,过去那“当当鱼”因为爱变臭,有股氨水味,人们用它当肥料苗地,现在成了饭店的上等菜,还起了新名叫“老板鱼”。
田自高腿蹲得发麻,换个姿势说,这都是那些造纸厂、小钢厂造的孽,排出的污水呛鼻子,别说鱼虾,时间长了把人也得呛死。
乔大舌头也说,咱农药使得也太多,地里连条长虫都看不见了。一个钟头后,两个人起了网。运气还凑合,网里没见到鲤鱼鲫鱼,却钻进不少泥鳅。
回到家,田自高把泥鳅放在盆里用盐去了黏涎,从院子里拔几棵葱在锅里清炖起来,说要是有水豆腐就好了,可以做个泥鳅钻豆腐,那可是一道名菜。
泥鳅炖熟后,三人开始吃饭。乔大舌头夹一筷子泥鳅,在嘴里吧嗒一阵说,泥鳅过来是猫鱼,喂猫猫都不爱吃,还不如逮几只蛤蟆烧蛤蟆腿吃。
田大明白想起看过的一张小报说,知道吗?蛤蟆叫田鸡,南方人特别喜欢吃这东西,有的地方还叫牛蛙。
乔大舌头不爱听田大明白瞎白话,说,南方人吃耗子、吃猫、吃长虫,你也吃呀?
田大明白说,咱咋不吃?咱不吃长虫?小时候没吃过烧蚂蚱、烧蛤蟆腿?蛤蟆腿肉又细又嫩,还真比这泥鳅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