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自高平时在家喝的是五十多度的散白酒,看看酒瓶,只有三十八度,说,酒品即人品,做买卖讲的是个实在,喝酒不实在,人也不实在。咱初次见面,就按几个老哥说的办,你们一人三杯,我喝十五杯,让老哥们看看我这人实在不实在,可交不可交!
说完站起来倒酒,一边倒嘴里一边念叨,这样的酒杯一杯三钱多,三杯就是一两,十五杯应该有半斤多。倒几杯嫌麻烦,把瓶子里的半斤酒倒在面前的碗里说,前些年常去关外收高粱苗子,东北人豪爽讲义气,喜欢用大碗喝酒。又拿了酒瓶去给几个东北老客碗里倒酒,倒完一圈回来,啥话没说端起酒碗,一口气喝干了。几位东北老客庄稼人出身,习惯用碗喝酒,叫几声好,同样把酒喝了。
又喝几个来回,桌子上的人全兴奋起来。该上脸的,脸色红中透紫;不上脸的,越发苍白,相同的是都冒出了热汗。田自高见火口差不多了,说几位老哥,高粱苗子屁轻屁轻没啥分量,你们装在拉苞米大豆的车上,顺便就能捎来,是打草搂兔子——捎带一脚的事。你们先在那边收上来,咱签个合同,半年算一次账,结一次款。这年头做买卖哪有一手钱、一手货的事,都得有个周转,这高粱苗子没人去收,庄稼人就当柴火烧了,你们猫猫腰就能顺手捡钱。
斜眼老客看胡老大一眼说,大哥,我看这事靠谱,这兄弟说得有道理,跟咱也投性子、对撇子!
胡老大思忖一阵,把一杯酒喝下去说,咱东北人骨头直,就喜欢和田老弟这样的人打交道!别的不说了,这买卖本儿不大、利不大,没啥闪失,还能交个朋友,高粱苗子你们要多少,过几天回去我们张罗张罗。
田自高说,我们的合作社连着千家万户,不是小门小户作坊,你们回去摸出个收购价,咱通通气,你们带多少,我们要多少。
就又倒了酒,酒杯阵阵叮当响,最后只差用刀割破手腕歃血为盟了。喝完酒已是后晌,田自高又拉田春林去县外贸,说去趟趟门路,碰碰运气。
田春林问喝了那么多酒顶得住顶不住,田自高晃晃脑袋说,只是肚子难受。两人就又骑上自行车往县城赶,走到半路,田自高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感到里面的东西往上涌,忙放倒自行车往公路沟里跑,没等跑到路沟就吐了个一塌糊涂。
到了县外贸公司,得到的信息更让人兴奋。接待他们的业务员说,外贸公司刚和韩国客商谈妥一单,出口一万把大笤帚的生意,正为和一家一户签订收购合同,担心质量没保障发愁,听说他们组织了合作社,忙带去见经理。
经理姓于,白白胖胖的,头顶上光光亮亮有巴掌大一块不毛之地。他打量两人一阵,表现得很冷淡,田自高想起口袋里的名片,赶忙递上一张。没想到于经理看过名片后,心里却生出戒备,开始用带了盘问的口气,问起他们的合作社是啥时候成立的,注册了没有,哪个部门批准的?田春林便把合作社的情况和他们的想法作了详细介绍,见于经理仍有疑惑,田自高说,我们的合作社是县委书记点头同意的,名字还是他给起的,不信可以打电话问他。
听了这话,于经理不但没有相信他们,疑心反而更重了,说方便方便,真的去厕所悄悄打电话。他没有直接打杜稼田的手机,而是打给了秘书,秘书说不清楚这事,等了解一下情况回电话。
原来,于经理把田春林和田自高当成了骗子。于经理在外贸公司工作多年,外国骗子、中国骗子遇到不少,他常常管吃管喝管住,伺候上好长时间。到头来那公司是假的,名片上的一串头衔是假的,不但生意没做成,还蚀了本浪费了感情,一想起这些就气得牙根子疼。他见田自高剃个光葫芦脑袋,穿件圆领和尚衫,还满嘴酒气,咋看咋不像个谈生意的人,还有那名片,仔细一看就是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想土老冒也冒充经理来骗我,心里越发来了气,等一会儿不见杜稼田秘书回话,便给公安局打了电话。
公安来到倒是挺快,不一会儿两个戴大盖帽的警察就进了于经理办公室。两个警察在屋里转两圈,开始盘问田自高,又要他把身上带的东西拿出来,见只有几张名片和半盒中华烟,便要带到公安局问话。
田春林和田自高赶忙解释,两位公安根本不听。田自高就火了,跟他们吵起来,其中一个公安火气更大,拿出手铐要铐田自高。这时候于经理的手机响了,是杜稼田秘书打来的,告诉他有这么个合作社,而且杜书记很重视。
于经理傻了眼,赶忙让两个公安停住手,每人口袋里塞了盒烟,送他们出门。于经理回来时已是满脸的笑容,给两人倒了水,又去里屋的冰箱拿出个西瓜切了,嘴里忙不迭地说,误会了,误会了!这公安办事也太鲁莽,话没说透就动手铐人,素质太差!素质太差!
田自高正渴着,拿起一块西瓜几口吃下去说,没关系,只要大笤帚加工合同给我们,进去蹲几天也没问题。
于经理本来因自己的冒失尴尬着,听这话被逗笑了,说,放心,杜书记支持你们的合作社,大笤帚加工合同给你们没问题,但必须要保证质量,不能偷工减料、偷奸取巧,出了问题要包赔损失不说,还要罚款。在你们之前,有不少人来找公司想搞代理,就是怕这方面出问题没答应他们。
田春林说,于经理放心,我们的合作社统一组织加工,会明确专门质量监督员,按合同要求和质量标准严格把关,保证质量不出问题。
于经理点点头说,这就好,公司之所以不敢把合同给个人代理,就是怕他们手里的加工户太分散,管理起来有困难,质量没保障。这事还是有个组织好,我们是贸易公司,公司和合作社签合同是最安全的,如果做得好,公司以后有了订单都交给你们。
田自高晌火喝了不少酒,加上半路上吐空了肚子,一连吃了几块西瓜才缓过劲来,说,于经理,咱快刀斩乱麻,先把合同签了吧,回去我们好马上操持。
于经理想一阵,走到办公桌前找出一个档案袋说,这是合同样本,你们回去后仔细研究一下里面的条款,公司也要去考察一下,等这些都没问题了,咱再签正式合同。
田春林和田自高怀抱合同样本出外贸公司大门后,怕半路有人打劫一样猛蹬起自行车。来到县城外,找个树荫停下来,迫不及待地研究起合同来,反复看过几遍那些条条款款,觉得没啥大问题,两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又互相望着笑起来。
田自高喜不自禁地说,今儿个是个吉日,咱要是去抓彩票准能中大奖。田春林说,还中大奖呢,差点让人给铐上!像陈佩斯小品里说的,警察同志送了一副银手镯。
田自高说,这事回村后可不能跟别人说,咱只能讲过五关斩六将,不能讲走麦城。
半个月后,东北老客胡老大用贩运粮食的挂车运来了第一批高粱苗子。在此之前,田春林和田自高已把村里过来扎大笤帚的人家,全部发动和组织起来,并按标准扎了大笤帚样品,连同外贸公司的合同每家发了一份。田自高让胡老大把高粱苗子卸在村头老槐树下的土场上,打开大喇叭喊了几嗓子,参加大笤帚专业合作社的加工户,立刻排了队来领取高粱苗子。
这些人都眉开眼笑的。过去东跑西颠去收高粱苗子,去卖大笤帚是他们最大的难题,现在有了充足的原料和外贸公司的加工合同,这一切都不用操心了,只一心一意在家里展示扎大笤帚的手艺就中了,就能赚钱了,他们怎么能不高兴呢?一时间沉寂了多年的大笤帚加工又热火起来。
田自高在管理上也琢磨了一套办法,他按合同要求,确定了每把大笤帚高粱苗子的标准用量,又计算出每百斤高粱苗子该扎出多少把大笤帚,最后对每把大笤帚的重量也作了规定。为防止个别加工户偷工减料,出现质量问题,他找来田大明白和乔大舌头,让他俩当质量督察员。
他对两个难兄难弟说,我已宣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俩也争口气当好这个质量督察员。这是个体面差事,也是关键环节,要把全部心思都用上,大舌头别老想着咋爬梯子去会四仙姑,把这事干好啦,到年底大伙儿帮忙明媒正娶,省了村里人老戳脊梁骨,也为咱东凤坨评个文明村啥的去个污点。大明白也别灰心,通过这事展示一下风采,说不定能感动个狐狸精、邻村老处女啥的。
乔大舌头觉得合作社提供了这么好的服务,是个挣钱的机会,不愿当质量督察员,想自个扎大笤帚。田大明白却认为,这是个出头露面的风光事,愉快地接受光荣使命。
田大明白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在村里担任过啥体面角色,把这差事看得很重,并动了一番脑筋。他找来一杆秤,夹着一把标准大笤帚,每天前晌和后晌都要到各加工户巡视一遍,发现问题马上用秤去称,他举着那把标准大笤帚说,知道这是啥吗?这不是普通大笤帚,是尚方宝剑、是包青天的虎头铡!上可铡皇亲国戚,下可铡黎民百姓。
田大明白抓住的第一个人是乔大舌头。他巡视到乔大舌头家时,见扎的大笤帚不符合质量标准,先讲道理说,这加工大笤帚看着容易,不是有手就会。你过去扎过大笤帚,那是过去的事,你扎的笤帚自个家里使,使两天散了也没人笑话;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给外国人加工,糊弄不得!乔大舌头听了这话心里有气,说,少装明白,外国的月亮也是圆的,不是扁的,你就知道阿尔巴尼亚的霍查蝎虎!田大明白举起夹在胳膊下的大笤帚说,我不是装明白,也不崇洋媚外,外国人也是吃粥拉屎长大的。可外国人看上了咱东凤坨的大笤帚,你手艺稀松二五眼,扎的笤帚像家雀尾巴、像松裤裆,丢咱东凤坨人的手艺!丢东凤坨的手艺,就是丢东凤坨人的脸!丢东凤坨人的脸,就是丢中国人的脸!
乔大舌头被贬损得无地自容,急赤白脸说,拿着鸡毛当令箭!你还真寻思当了个质量督察员,就成了钦差大臣?那大笤帚是尚方宝剑?我就扎成这样,看你能咋地!
田大明白没有生气,他调动了一下这些日子看八卦小报积累的质量方面词汇说,时间是金钱,质量是生命!我看你是不知道烙铁是凉的还是热的?马王爷几只眼?本督察员正想找个反面教材,你就送上门来,别怪抓你个反面典型!现在就给你个处理决定,这几把大笤帚全部返工,同时还要在村里大喇叭上通报批评,以杀一儆百,让大伙儿引你(以)为戒。
当天晚上,田大明白就在大喇叭里广播了这事,并重复了三遍。田大明白还独出心裁,组织了一场大笤帚比赛。比赛地点选在老槐树下的土场上。围绕老槐树,立了十根木桩,每根木桩对坐两个腰扎宽皮带,拉紧扎大笤帚钢弦的参赛选手。田大明白对这场比赛思谋了好长时间,耗费了不少心血。他请来田志和、乔守才、田春林、田自高、乔小珍做评委,自己则头戴一顶白色长沿棒球帽,手持一面红色三角旗。他没有去找黄铜哨子,而是用那吹不出几个调子的喇叭来发令。
这是乡村土场上,一场别开生面又充满乐趣的比赛,吸引了全村人前来助阵和看热闹。仍是夏日里最热的时候,老槐树上老哇哇叫得很响,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田大明白,从一双双眼睛里看到了信任、重视和赞许。他感到自己也是有价值和作用的,这让他兴奋不已又紧张万分。他的心突然跳得快起来,呼吸也有些急促,望着围观的人群,他有些不知所措,有一阵他觉得快承受不住了,想逃离现场。
人群中有人喊起来,田大明白明白过来,手里的三角旗子挥了一下,把喇叭放到嘴里,吹出了一串冲锋号的旋律。在这嘀嘀哒哒的喇叭声中,村里二十名扎大笤帚高手开始了比赛。他们屏声静气,动作娴熟地续苗子、扎线,双手在绷紧的钢弦上滚来滚去。那大笤帚便如同雏鸟儿的一只翅膀样,羽翼渐渐丰满起来,整个场面犹如一场热闹火爆的乡土舞蹈。
比赛的结果是乔兴旺获得了第一名。这个过来的烧窑师傅是乡村真正心灵手巧的人,他扎大笤帚的手艺也是别人所不能比及的。遗憾的是,田大明白百密一疏,忘记了准备奖品这个环节。却没人指责他,因为这个活动,这个日子,给枯燥的乡村生活带来了欢乐,让人们忘记了烦恼和不快,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还会有美好的回忆。
不习惯鼓掌的庄稼人沉寂了一会儿,猛地拍起手来,用这种方式表示对乔兴旺的鼓舞和奖励。
这掌声响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