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你个法儿,保管让他老实啦!啥法儿?一个月不让他上架儿……没正经,哪个像你,不搂着老爷们儿睡不着觉。对对,说正经的,听说乔小珍要办温室技术培训班,你们参加不?当然参加啦!原来觉得种地挺简单,没想到里头这么多名堂。可不是么,没见电视上说要科学种田,里面学问多着呢!乔立新见田大明白过来,说,田钦差来啦,咋没拿你那“尚方宝剑”?田大明白想一阵,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说,你们不是扎大笤帚的,我拿那玩意干啥,给你们当扇子扇风呀?不过刚才听了几位的议论,半边天的觉悟还是蛮高的!给你们出个问题,咱参加了合作社后,该叫社员还是村民?乔立新说,你这是啥问题,叫社员叫村民,你都叫田大明白。田大明白说,不对,我认为还是叫社员亲切,没见公社变成了乡,大队变成了村委会,这都多少年啦?人们也改不过嘴来,老支书在大喇叭里,还是一口一个社员同志们。
乔立新反驳说,你别在这事上混淆是非装明白,田春林早说了他们的合作社跟过去的合作社、生产队是两码事。
田大明白说,不是装明白,我觉得还是叫社员对路!你看小日本化肥袋子上就印着株式会社,他们肯定叫社员。
乔立新说,管他小日本猪式会社、狗式会社干啥!你要明白了,我们就都不明白了,快找个凉快地方呆着去,别影响我们说正事。
郑玉芳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忙,她从这个人群转到那个人群,一次次重复着这样一句话:村主任要我代他明确表态,坚决支持合作社,支持年轻人的行动。
来到田自高几个人坐的地方,重复完这句话后,田自高说,正宫娘娘歇歇吧,白天视察,黑介传达最高指示,太辛苦啦!你不能只顾大家,忘了小家,乔主任老不回家,当心他在外面立了贵妃、答应、常在啥的。
郑玉芳没理这个茬儿,一本正经地说,他公司里忙,回不来,村里这么一大摊子事儿,我辛苦是应该的。
田大明白仗着夜色,冒出一句说,我看乔守金这村主任干脆让位算了,占着茅坑不拉屎!
郑玉芳听这话跳了两下脚质问道,大明白你这话啥意思,他让位让给谁,让给你?
田大明白见捅了马蜂窝,反应挺快,说,你别着急,这话还没说完,我那意思是让给你,你看武则天、慈禧太后,还有江青,都是女人说了算。
郑玉芳虽然知道慈禧、江青不是啥好东西,听了这话气却消了。这几天,田春林每个夜晚都要到村街上来歇凉,他会边和大家聊天边讲解合作社的优势和好处,分析人们提出的一些问题。但是,今天他的心有些乱,在街道上转一阵,一个人出了村,来到滦河大堤上。
田春林心里一直深藏着一个秘密。他失学回家后,就决定把这个秘密禁锢在心底,永远封藏起来再不去想它、碰它。经过五年时间,他觉得它已经淡化了,自己也忘却了它。然而在农业局和杜小禾的意外相逢,使他的思绪如同猛然打开的闸门,一下子变得不可控制。那是田春林高中时,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青春年华里的一个浪漫插曲。杜小禾是在高一下半年转学来到班上的,刚开始田春林对她没有什么印象,只是觉得这个姑娘的额头很大。村里人把额头叫背儿楼,他便在心里叫她大背儿楼头。这个大背儿楼头姑娘学习很用功,成绩很快由刚来时的倒数,上升到班里的前二十名之内。很快也有人摸清了底细,说她是县农业局局长的女儿,身边还有了几个追求者。
杜小禾第一次和田春林说话,是知道他因为汉武帝的那张木犁,有了一个梦想的时候。那是一天晚自习后,杜小禾在校园一排塔松的黑影里,快步走到他面前突兀地问,田春林,你怎么会有那样一个梦?
田春林以为这个大背儿楼头姑娘,不是好奇心太强,就是像有的同学一样在开他的玩笑,冷冷地说,这是我的个人隐私!
没想到杜小禾却认真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这个梦想!从这以后,田春林的目光偶尔会和一双亮亮的眼睛撞在一起,他发现这个大背儿楼头姑娘的眼睛非常明丽,像深秋村庄旁湛蓝的滦河水一样清澈。最初他对这目光是漠视和拒绝的,慢慢就变成了逃避和紧张,到后来却被征服和俘虏了。于是在晚自习后,在学习疲倦时,他们会在校园的林荫路上并肩走一会儿,她问他最多的还是那个梦想。
杜小禾告诉田春林,她母亲是位中学教师,父亲是个痴迷于农技推广的工作狂,自己从小在爷爷家长大。爷爷是个庄稼人,小时候她常跟在爷爷身后,看他吆喝着老牛扶犁种地。她最喜欢的游戏是让爷爷趴在地上当牛骑,而且还要爷爷“哞哞”学牛叫。她还给爷爷和老牛编了儿歌:
爷爷两条腿,老牛四条腿。老牛走两步,爷爷走一步。
杜小禾说,上小学时在课本上看到拖拉机、收割机,对爷爷说有种地的机器。爷爷说那是庄稼人的梦。她说长大了就开着机器来种地,爷爷把胡子都笑歪了。
田春林一直对杜小禾的背儿楼头感兴趣,问小时候有没有人喊她:背儿楼背儿楼头,阴天下雨不发愁;前头备柴火,后头备老牛。杜小禾笑着说,她小时候背儿楼更大呢,那些男孩子常跟在后面这样喊,为这还和他们打过不少回架。她问田春林,对啦,你知道啥背儿楼最大吗?
田春林说不知道。杜小禾把手在头上做出犄角状说,牛呀,还晃晃脑袋“哞哞”学了两声牛叫。
两人的关系就这样密切起来,他们并没有因此影响学习,反而像是有了一种动力,学习的劲头更足了。
杜小禾家在县城,她却一直吃住在学校。学校食堂的饭菜虽然很丰富,田春林每天只能吃最便宜的。隔几天杜小禾就会买一份红烧肉,在饭桌上找到田春林,说那肉太肥太腻吃不下去,一块块往他碗里夹。田春林说不要时,她就会瞪他一眼说,食勿言,吃饭时说话是不良习惯。到了回家周,却对母亲喊,馋死我啦,半月不知肉滋味。
春夏秋的回家周,田春林要赶二十多里路回到家中,帮有哮喘病的父亲在责任田里干一天活。到了冬天,地里没了农活,他一个月也不回次家。回家周学校食堂没有饭,他常常是中午和晚上各泡一包方便面。杜小禾多次叫他去家里吃饭,他一次也没去过。只是那一次,杜小禾的生日,他无法拒绝了。
杜小禾说,十八岁,你懂吧,我是成年人了!在中国十八岁就有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犯了罪也会杀无赦,在国外听说还要举行成人礼,你不该去庆贺吗?
那是个星期天,杜小禾父母都在家,她把田春林拉到两个人面前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学加朋友田春林,请二位多多关照。说完拉了母亲,去厨房张罗着做饭。
杜小禾的父亲杜稼田很和蔼,告诉田春林不要拘束,倒了一杯水,还问他会不会抽烟,然后坐回沙发上埋头去翻一本书,边翻边在本子上做着笔记,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田春林第一次走进这样的人家,地上一尘不染,四周墙壁雪白,有客厅卧室,有组合家具和书橱。杜稼田告诉他不要拘束,他还是拘束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杜小禾像是知道他会这个样子,从厨房探出头来说,老爸你咋让我的客人干站着?
杜稼田很听女儿的话,放下书要田春林坐在沙发上,问,你家几口人,多少亩责任田,都种了啥?
杜小禾又探出头来说,老爸你是想推广新品种,还是在查户口?我给出个题目:农业机械化,保证你们有共同语言。
杜稼田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摆出下乡时跟庄稼人聊天的架势说,好呀,这可是个大话题,咱先从哪儿开始拉呱?
田春林看看那些摊开的书说,杜叔叔,不耽误你的工作,我能不能看看你书橱里的书?
杜稼田笑笑说,去看吧,喜欢看哪本就看哪本。书橱里大都是关于农业生产技术方面的书籍和一些期刊杂志,田春林选了一本翻看起来。这之中,他听到了杜小禾和母亲在厨房里的一段对话。小禾,你们是朋友?
进门我就告诉你啦,同学加朋友。你是不是在谈恋爱?谈恋爱?没有,没有……这事骗不过妈妈的眼睛,看你那高兴的样子!但我郑重告诉你,中学生是不许谈恋爱的!
老妈,你别这样吓人好不好?我们只是心灵相通、心心相印的朋友。心心相印?你知道什么叫心心相印?我们的心心相印,挺纯洁高尚的,它和老牛木犁相连。你们现在的关系?我们的关系当然是男女关系,不、不,就像当年你和我爸一样。疯丫头,胡说啥!
你不是说和我爸从初中就是好朋友,而你并没有打算嫁给他,是我爸搞了阴谋诡计,你才上当受骗的吗?我提防点就是了!
饭菜并不丰富,却是田春林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佳肴。杜小禾还打开了一瓶葡萄酒,她举起酒杯说,周恩来总理在万隆会议上,提出了国家不分大小都要互相尊重主权、尊重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的和平共处“五项基本原则”。我觉得在家里则应该不论年龄长幼、辈分大小也要遵循这一原则!祝福我吧,我十八周岁啦,是成年人啦,拥有了很多权利!
吃完饭,杜小禾送田春林回学校。这姑娘像是被什么东西陶醉了,红扑扑的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笑容。那是冬天里一个晴朗的日子,空中刮着冷飕飕的西北风。他们在操场上的一片小树林里慢慢走着,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回家周,校园里和操场上没有几个人。白杨树和柳树落光了叶子,校门口的那棵老柏树和一行塔松仍然一片苍翠。杜小禾低头走一阵,看一眼田春林说,我老妈怀疑咱在谈恋爱。田春林慌慌地说,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杜小禾停住脚步,仰起脸似恼似羞地说,这是一个女儿和母亲的私房话,你咋能偷听?
不知是葡萄酒的作用,还是那张有着高高背儿楼头的脸充满了诱惑。田春林感到全身燥热,心也咚咚跳得快起来,他轻轻叫了一声:小禾……杜小禾看到田春林眼睛里有团火在燃烧,她感到有些口渴,闭上眼睛噏动着嘴唇想寻找什么。田春林的头移了过来,他拿不定主意是该亲一下那红润的嘴唇,还是那光光的背儿楼头。在这犹豫中,杜小禾睁开眼后退一步,双手做了个篮球场上暂停的动作,然后摸了摸他的脑门说,你头脑发热,应该一个人在这里吹吹西北风,说完笑着跑了。
那天杜小禾穿了一件红色风衣,她的身影消失了好久,田春林的心里都窜动着一团火苗。这是他们最亲昵的举动,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是他觉得生活里充满了阳光。
是的,他们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我爱你”之类的表白,但是他们心里都明白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夜越来越深了,星星越来越亮。白天被晒蔫的高粱苞米在伸着懒腰拔节,大豆和芝麻的嫩茎上悄悄钻出了一片叶芽。蝈蝈和蝲蝲蛄静得有些不耐烦,一个躲在地下,一个爬出草丛吱吱嚯嚯叫起来。
田春林抬起头来望着天空。他的心已渐渐平静下来,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叹息,他觉得这已成为自己的一个美好回忆。他应该这样做,因为他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
天上的星星闪烁着,没有一颗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