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乡长见拖不成，便用转的策略来淡化主题、转移重点，说几家造纸厂是乡里的支柱企业，这些年为全乡的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不小贡献，乡里建敬老院小学校、购置文化广播电视设施，几家企业出了不少资金。当然企业在发展中也确实存在着污染的问题，群众的意见和反应不小，这是各地在发展乡镇企业中面临的共性问题，我们正在一手抓发展，一手抓治理，争取治污发展两不误，还老百姓一个青山绿水，请两位记者一定多多给以理解和支持。
韩乡长认为，这几句话说得还是比较策略和得体的，几个方面都照顾到了，便去观察记者的反应。没想到女记者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板着面孔问，这就是你们乡党委政府对治理“五小”污染企业的态度？
韩乡长一时没反应过来，说这态度有问题吗？女记者干干脆脆地说，这态度等于没态度！韩乡长还没这样当众被人奚落过，有些下不来台，口气硬起来说，你这同志，咋这样说话？女记者也不肯示弱，说，我是在为农民说话，为被污染的土地说话。刘新民已转过来，见局面有些僵，上去打圆场说，记者同志别着急，我们的态度是这几家造纸厂马上上治污设备，尽快达到排污标准，否则就停机停产，关闭厂子。
女记者知道刘新民是乡党委书记后，又调转枪口说，请刘书记告诉大家，这几家造纸厂什么时候不再排污，再排污什么时候关闭厂子？
刘新民说，我们要制定周密方案，出台严厉措施，把这事列入重要议事日程，绝不姑息、绝不手软！
女记者听刘新民说的又是官话套话，觉得自己大概中了连环计，对他穷追猛打起来，说，这个重要议事日程，总要有个日程安排和时间进度吧，是明天还是后天？是仨月还是半年？这样的答复千篇一律，同样等于没态度！
刘新民正不知说啥好，明部长的车到了。宣传部有外宣任务，常年跟记者打交道，和市电视台记者个个都熟。明部长见面就认出两位记者，拍着扛摄像机男记者的肩膀说，大刘，到了乐水咋还跟《地道战》里鬼子进高家庄一样，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又跟女记者打招呼，听说方主持荣升“热点透视”主任了，脸上咋还一副受苦受难的表情？
女记者采访不顺，心里窝着火气，说我们是来曝光的，不是来贴金的，是不受欢迎的人！我看不是我们像鬼子进村，而是你们发动了群众，像对付鬼子一样对付我们。
明部长说，我可没那么大的神通，采访得不顺利？女记者说，顺利不顺利先不说，这次请明部长一定要理解和原谅，胡林河乡造纸厂污染问题，已来过几次了，台里热线电话、群众来信也接了很多，污染情况你也看到了，这次再不发出来，我们就太失职了。
明部长说，方主持放心，县里刚刚召开过党政联席会，对解决这几家造纸厂污染问题进行了专项研究，杜书记马上就到乡里，他还说不要干涉记者的采访，咱去乡里等他。方主持怕其中有诈，有些犹豫。扛摄像机的大刘说，方主任走吧，明部长的话不像有啥阴谋诡计，再说咱还要采访杜书记。来到乡政府会议室不一会儿，杜稼田就到了，寒暄几句，他告诉两位记者，县里刚开完党政联席会，决定关闭这几家小造纸厂，彻底解决污染问题。杜稼田感慨道，这是个艰难选择，几家造纸厂对县乡财政有着不小的支持，但要根治污染问题，只有不计经济损失，彻底关闭这条道。这次我们是痛下决心，好比一个脓包，要治好它就得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像关云长刮骨疗毒那样，不怕痛，不怕割身上的肉！
方主持说，杜书记讲得太好了，怕的是几家企业厂长会从中作梗，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杜稼田说，这个你放心，电力、环保、水务等部门的几位领导列席了今天的会议，下午他们就组成工作组，进驻这几家企业，电力断电，水务停水，也请记者朋友进行监督。
方主持高兴了，说，有这些措施就放心了，治理“五小”污染企业，不下这样的决心，没有这样强的手段，往往要死灰复燃。
刘新民虽然到乡里时间不长，也清楚关闭这几家造纸厂，会给乡里造成不小损失，脸就像能拧下苦水来。杜稼田见刘新民和韩乡长一个面有难色，一个脑袋耷拉着，说，两位“封疆大吏”不用发愁，县里会根据情况核减你们的财税任务，同时县里作出决定，今后不再给乡镇下达一年建多少个乡镇企业的考核目标。县工业项目发展，准备在沿海港口一带谋划工业园区，由县政府组织专门班子，来抓招商引资和项目建设，乡镇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抓农业结构调整，发展高效农业、增加农民收入上来。
杜稼田停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不是20世纪80年代大上乡镇企业的背景了，项目竞争越来越激烈，县里都跑不到好项目，乡里和村里哪里去找项目？这几年县里年年给各乡镇下达建设投资百万元以上企业几个、投资千万元以上企业几个的任务，因为资金、环境有限，乡镇领导们绞尽脑汁，也抓不到好项目，常常是饥不择食，不顾项目的科技含量和产品市场，上了些高耗能、高污染，低水平、低效益的淘汰项目、短命项目。县里每年搞乡镇企业项目建设观摩拉练，有的企业门前的牌子，几乎一年一换，简直是劳民伤财。
明部长爱开玩笑，配合杜稼田的话，给大家讲了个真真假假的故事。说某乡镇上了个汽车配件厂项目，车间有几台旧车床，工人手里的工具是大锤和钢锉。有天刮大风，把招牌上“配件”的“件”字，单立人刮掉了，“汽车配件厂”变成了“汽车配牛厂”。有人说这下厂子有了高科技项目，应该申报联合国专利和吉尼斯大全。还编了故事，说一老农见了这牌子，进门打听，配一次牛多少钱？汽车配牛后是下小牛犊，还是小汽车？
刘新民见时间早过了十二点，明部长讲完故事，忙张罗着去吃饭，几个人就去了王玉环的贵妃苑。坐下后，方主持面对韩乡长和刘新民，心里有内疚的感觉，没话找话说，有了杜书记刮骨疗毒的壮举，心里踏实了，平时这样的采访，我们是不敢坐下来吃饭的。
杜稼田问，怕是鸿门宴？方主持说，明部长没少给我们摆鸿门宴，特别是做负面报道时，这次有了杜书记的尚方宝剑，明部长不会请出一个又一个项庄来舞剑了吧。明部长说，我们心里不平衡么，正面报道时你们又打电话，又要车接人陪的，给我们抹黑时却悄悄进村搞偷袭。男记者大刘说，你们不是也提出，防火、防盗、防记者！纸厂污染的问题，几次被明部长灭了火。这次他还是不想给报道出来，便转个弯说，方主持，今天拍的东西是不是等几天再发，那几家厂子关闭后，一起来报道更有说服力。
方主持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说，明部长又在给我们划圈子吧，杜书记说得已经很明确啦。
杜稼田知道他们在暗战，说别争了，舆论监督是最好的监督，也是影响力最大的监督。刚才已经讲了，我们下的是壮士断腕、割肉剜疮的决心！这不是简单的抹黑、贴金的事，而是关系到未来经济社会健康发展的问题。媒体尽早报道出去，就会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对我们做好企业关闭的善后工作，得到企业职工的理解和支持都有积极作用，这就是辩证法，坏事变好事！
明部长搞报道出身，知道记者在报道一件事时，切入点很重要，抓黑就往黑里描，描白黑的也会变白，说，那就请方主持给我们选个好角度，把报道的重点，放在痛下决心关闭污染企业上。
方主持说，明部长放心，我已经有了新的策划，准备做一个系列报道，把乐水在治理“五小”污染企业的具体措施全面报道出来，并挖掘背后的深刻含义，相信在坐的各位看了都会满意。
韩乡长一直在低头喝闷酒，这时站起来敬酒说，杜书记说关闭这几家造纸厂是割肉剜疮，真像割身上的肉一样痛啊。
杜稼田理解他的心情，安慰说，老韩，我知道这些厂子是你一手建起来的，就像你拉扯出来的孩子，谁叫它是怪胎呢。
两个人的话，让人听了压抑。刘新民换个话题问，方主持，你们的“热点透视”栏目除了负面报道，报正面的吗？
方主持说，我们栏目的选题不分正负面，关键是事件的新闻性，要具有一定的社会热点，能引起人们的关注，对人们有所启示。
刘新民说，胡林河乡东凤坨村，有个叫田春林的小伙子，组织村里年轻人成立了一个合作社，准备搞温室蔬菜和农技服务，这是不是个有价值的新闻线索？
杜稼田接过话说，这个年轻人有头脑，他们的合作社是个新事物、新探索。又对刘新民说，田春林是不是来找你了，刚才好像看到他在院子里。刘新民把田春林来乡里的事讲了一下，问要不要把他喊过来，杜稼田说不必了。
方主持对这个线索很感兴趣，说我们一定来挖掘挖掘这个题材，认识一下田春林这个年轻人，干点儿让明部长放心、给胡林河乡贴金的事。
田春林、何丰年、王玉环在另一个房间吃饭。王玉环今天饭菜安排得有些特别，桌子上没有大鱼大肉，而是煮青苞米、煳白薯、闷老倭瓜、饼子熬小鱼之类。田春林见了说，老同学来了，不上点解馋的，咋净让吃素。
王玉环说，这可是跟县委书记和市里的记者一个待遇，我特意让后厨给咱留了一份，这是新时尚，回归自然，城市里最流行的饭食。
田春林问何丰年，这是真的，城市里是不是又兴起忆苦思甜了？可别回归到筑木为巢、刀耕火种的年代去。
何丰年笑笑说，你没听说有个“城乡新变化”的段子？它是这样说的：
庄稼人好不容易把猪养肥了，城市人却开始吃素了。庄稼人好不容易把果子运到城里了，城市人却要自己去采摘了。庄稼人好不容易穿上西服了，城市人却要穿对襟袄了。庄稼人好不容易烫发了，城市人却要把头发拉直了。庄稼人好不容易吃上糖了，城市人却开始尿糖了。
田春林听完这个段子，拿起一块煳白薯说，要吃这玩意庄稼院有的是，这味儿也没有家里大锅煳出来的地道。
王玉环说，上回跟你说过，想找个有点自然风光的地方，开个农家风味特色饭店，你们那里的环境咋样？听说东凤坨这个名字，背后还有故事，是不是有点风水？
田春林说，我们那里风水确实不错，紧靠滦河，有一片杨树林，滦河里能洗澡钓鱼，那片杨树林据说是乐水最大的一片树林！到秋后把温室建起来还能搞采摘，你想建农家乐饭店该是一个没得挑的好地方。
王玉环说，听你这样一说，哪天我真得去看看，也看看你们的合作社。田春林说，欢迎贵妃到民间考察，你若是真去开农家乐饭店，还可以和我们的合作社合作，这白薯、倭瓜、苞米，地里有的是，还有各种蔬菜，成本肯定低，保管你有钱可挣！
何丰年说，田春林你脑袋转得够快的，一下就把王玉环玄乎得晕头转向！我看咱还得给贵妃包装一下，上身红底黄花大襟袄，下身绿色肥腿挽裆裤，脑袋上再插上几朵什么野花，那饭店就叫村姑坊。
吃完饭后，刘新民把田春林叫过来，了解过合作社的进展情况后，杜稼田讲县里正在制定发展设施蔬菜的相关文件和奖励政策，准备近期召开全县农业结构调整动员大会。县里的总体工作思路是通过抓示范乡镇和示范村的办法，在全县形成一乡一业，一村一品发展高效农业的大格局，要求胡林河乡和田春林的合作社发挥好典型示范作用。
紧接着杜稼田把话题转到农村班子建设上来，他说，现在一些农村两委班子情况比较复杂，除了家族派性，占着茅坑不拉屎，村支书、村主任尿不到一个壶里等问题外，还有一个年龄老化问题。有的村支书、村主任七十多岁了，比省部级领导年龄还要大，农村班子也有个年轻化、知识化的问题。农村基层组织是堡垒和阵地，没有一个有凝聚力、战斗力的两委班子，农业结构调整就没有抓手，很多工作都无法落实和推动，会直接影响小康社会和新农村建设。
杜稼田最后对刘新民说，明年是村委会换届选举年，乡镇作为换届选举工作的组织者、指导者，要搞一下调查摸底，看看存在上述问题的村班子占多大比例，提前谋划这项工作。要在这次农业结构调整中检验村班子，发现新人、培养新人，把真正能带领农民致富的人，选拔充实到农村两委班子中来。特别要把握好素质问题，过来曾有村主任候选人，把不交土地承包费作为竞选口号，岂不是笑话。
送杜稼田回县城时，韩乡长从宿舍出来，他中午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拉住杜稼田的手说，杜书记，几家造纸厂非关闭不可吗？
杜稼田点点头说，县里已经作出了决定，还请老韩做好那些厂长的工作，别出现不稳定因素。
韩乡长眼睛流出泪来，摇摇头说，杜书记放心吧，这点儿觉悟我还是有的。
